走啊走啊,他们走了两里多地,来到乘拖拉机去旗里的站点。拖拉机来了,我的四五十岁的已经有了孙子的堂姐们扑上去,紧紧搂着我父亲大放悲声。这一点,蒙古人与汉人的确不同。我的堂兄和侄子们远远僵立着,像木头一样,眼里含着泪水。他们拒绝哭出声来,不断擤着鼻涕,往裤子上蹭。
我父亲似乎觉得不应该流泪,他扬着脸,弹着眉毛,不断眨眼睛,让眼泪顺原路流回去。
拖拉机开了,也就告别了如此众多的送行的人、羊羔及狗。车开出很远,他们还在站着,仿佛等待什么人的指令。在雨后苍茫深绿的草原上,他们的穿戴鲜艳夺目。
自 来 水
堂兄朝克到我家来,对我的书房、音响和跑步机都没发表什么意见,微笑着。他眯起眼睛,对着音箱的网罩向里面看,什么也没看到。里面是纸盆和木头,他摇摇头。朝克对我家最为赞许,由此对我产生敬意的事物你猜是什么?我真舍不得说出来,是——自来水。
他在我家吃喝几天,突然问:你家的水从哪里弄到的?我说自来水。他疑惑,说井在哪儿?
我哈哈笑了,这是楼房,哪有井?领他到厨房,打开水龙头,哗——。朝克后退了一步,自语“跟公社的一样”。我说跟哪儿的都一样。他摇摇头,不,跟公社的一样。我说对,跟公社的一样。
没事时,朝克背手观赏水龙头,掏出手绢擦镀铬闪亮的水龙头,轻轻的、一点点拧开。水由细淌到奔放。朝克沾点水,用手指捻捻,放鼻下闻闻,伸舌头舔舔。朝克太崇拜这个水龙头了,低头从它的眼儿往里看。可惜龙头是个弯,使他看不到水的真相,更看不到自来水公司工作的情形。
朝克笑眯眯地对我说,你真是有福气的人,有这个好东西——他指水龙头。你一打开就有水,对吧?我说对。朝克拍我肩头,你真是有福气的人。是的,有这种福气的人在沈阳还有七百多万人呢。但我没说,怕他不相信。朝克宁愿相信自来水是我写作有成绩,国家对我独有的赏赐。
那么——又过了几天,他问我——水是从哪儿来的呢?这问题过了好几天才问,太沉着了。我简单地说,水库、自来水公司、管网、加压站。他摇摇头,说,你这个水龙头接在墙上。他拍拍墙,墙里面有水吗?白说了。我说墙里边有一根铁管,一直接到北京,水是从北京颐和园流过来的。他脸上皱纹次第打开,笑了,说你说的是对的。
对比朝克,我真有点身在福中不知福了,整天想这个想那个,没想到家里有一个自来水,想要多少水就有多少水,这是多么大的恩典,跟公社的一样。我应该再写一首诗贴在水龙头边上,向它致谢。
想来想去,“自来水”这个称谓起得好。自来水,多有诗意。除了天上降雨,水何尝自来?水,这么宝贵的东西,这么容易漏洒,捧都捧不起来的东西竟藏在我家貌不惊人的水龙头里,我也开始崇拜自己并向发明“自来水”这个词的那个人遥致敬意。这个名字比铁道部(应为铁路部)、火车(应为电车)、汽车(应为油车)的名字起得都要好,跟可口可乐的译名一样好。我把自来水翻译为蒙古语的“自己跑来的水”,朝克深为赞同。他家干旱,一般说,打十眼井也没一眼出水。出水的井打井费五千元,不出水的交两千元工钱。
甘珠
“绰洛特的地方,只出了一个县团级干部。”这是我父亲的独语,指自己,绰洛特是他的出生地。
“出了两个专家。”
“专家是谁?”我外甥阿斯汗问。
我父亲很高兴这样的提问。因为他频繁独语,我们早已掌握内容,从不问。但不问就像说相声没人捧哏一样,进行不下去。
“啊!”我父亲伸出手指点划,表示重要,“专家就是甘珠和温都苏。”
“您不是专家吗?”我女儿说。
“嗨!”我父亲不以为然,“我算什么专家?跟那帮土豹子比,有一点文化。跟专家比,差太远了。”
我母亲插话:“这么说还差不多。”
“什么差不多?”我父亲流利地把自己的业绩说了一遍,最后质问:“这还不算专家吗?”
我母亲已进入厨房,这一通有理有据的独白,只让阿斯汗和鲍尔金娜开心。他们发现,奶奶的话像一根明快的导火索,每次都引发一串连环爆炸。
甘珠是我的哥哥,央视最早的记者。温都苏是一位草原专家,和我家也有亲戚。
央视当时的称呼叫北京电视台,节目好像并不播出,播出一般人也看不到。在60年代末,普通人家没电视机,收音机也不多。
甘珠奔赴祖国各地拍新闻。一次,他从延边回来路过我家,拿出两个苹果放在桌上——该苹果之硕红使我目瞪口呆。甘珠说,这是亚洲最大的苹果园所产的苹果,送给叔叔。我父母经过谦让推辞,收下了一个。另一个带回北京,给他的孩子。甘珠这次拍的新闻,必是苹果园的红硕景象。
一天晚上,甘珠来到我家,神色不安,慢声说:“叔叔,有一件事我要告诉您。”说着瞥我们一眼。我和姐姐已钻入被窝,正等着听新鲜事儿呢。后来,我姐真睡了,我只是偷偷闭上了眼睛。
他们把窗帘挂上,关紧门。
“叔叔,”甘珠的声音近乎耳语,当然是蒙古语,而我被这种气氛熏陶得心情激荡,太像电影了。“陈毅追悼会,我去拍的片子……”
“哦,哦。”我父母应和。
甘珠仍然慢慢地说“……毛主席参加了追悼会。后到的,只穿着睡衣。”
甘珠见到了毛主席,太厉害了。
“主席没有理发,也没有刮胡须……”
毛主席有胡须?
“他哭了……”
毛主席哭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毛主席从来都是乐的。怨不得他们拉窗帘。
“哭得很伤心。”
过了一会儿,我母亲小声抽泣。父亲很不满,他认为母亲根本不够级,说“你这干啥?”
甘珠接着说:“毛主席鞠了三个躬。”
后来,谁也没再说话。陈毅逝世,毛泽东为之大恸,使他们感到陌生而茫然。当时我父亲身上还有一堆“问题”没解决,不知道甘珠之所见,对他们这些微末的人所包含的意义是什么。而甘珠说这些,在当时要冒杀头之罪。他还说毛主席哭得鼻涕那老长,这不是找挨枪毙吗?后来我睡了。再后来,我常想这件事,第一次把普通人的感情和领袖联系在一起。毛主席哭了,说明他也有悲伤。想到这个,我也不禁悲伤。
甘珠是一个孤儿。他血缘上的亲人只有一个姑姑,即我大娘。顺着这个线索,我父亲成了他的叔叔。那时他的工作十分辛苦,一个人背不动当时笨重的摄像设备,要用车拉。在许多地方,人们疑惑他的工作,问:你在拍电影吗?说不是。你在拍照片吗?也不是。既然不拍电影不拍照片,你还能拍什么呢?在60年代末,不大容易说清什么是“电视”,说这个像说假话一样。
在我印象中,甘珠年轻的时候相貌硬朗。他翻译过许多科学书籍。有一次,我到甘珠家里做客,他和妻子请假招待我,菜一道道地炒好端上桌。我不好意思,因为还是个小孩,面对这么多正规的炒菜,像是一个骗子。然而甘珠诚恳地——他永远是诚恳的——向我敬葡萄酒、说话,和我父亲请别的大人到家里吃饭一样。他有两个儿子,均顽皮,走到每个房间都伴有稀里哗啦的响声。那时是冬季,他大儿子为我表演往自己后脊梁的棉袄里塞三个雪球的游戏,令人惊讶。后来,我姐塔娜从北京回来,说甘珠的两个儿子都上班了,高大英俊,说北京话。说到这儿,塔娜大笑。为什么说北京话就可笑呢?因为这两个小鬼幼时只会说蒙古语,改北京话令人耳目一新。
甘珠老了之后,白发苍苍。我见过一张父亲和他与萧乾合影的照片。萧乾浑如弥勒佛,而他和我父亲都像从草原深处走出的牧人,甘珠的笑容诚恳安祥。我父亲在北京为翻译的事情奔走时,全由甘珠联络陪侍。听我父亲说,有一次,他走着发现甘珠不见了,回头看,甘珠蹲在地上,面色苍白。我父亲问怎么了,他回答心绞痛犯了,然后吃药。病症缓解后,他们继续赶路。到了晚上,我父亲问甘珠:你犯了病为什么不告诉我呢?甘珠说:怕你着急,我知道一会儿就能好。我父亲又问:要是真有危险呢?甘珠说:那就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了。
我听了这件事很意外,甘珠恭谨细心,没想到竟如此达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