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菩提烟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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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菩提烟魂(3)

老人的眼里迸出最后的光亮,他的嘴张了张,说:“真经……”

未等说出究竟,老人那生命的咽喉终于被死神无情掐断,那所有被老人带往另一个世界的一切,成为他留给这世界永久的迷团。

巨大的悲痛冲击着年轻的龙江寺传人,觉空吩咐全寺僧众:“大师已乘愿西去,请轮番为大师助念‘南无阿弥陀佛’,送老人直上西方净土。”

深情而悲切的佛号在龙江寺此起彼伏,成千上万市民也加入到这助念的行列中来。此时的西边天上,一片霞光似在护送着一位圣洁的灵魂。面对那西天的圣境,觉空的心中突然灵犀一动:“为什么要执着于那金经的存在?只要心有灵犀,大千世界,何处不是清净佛土?”

不知什么时候,了然正站在他的禅凳前。

觉空说:“我同小鬼子的谈话,你都听见了?”

内堂大知客冷笑着说:“空城计演得不错嘛。”

住持笑了,笑得十分天真,他说:“为了万无一失,我只好连你也瞒了。那么,你为什么不问我究竟把金经藏到哪里去了呢?”

了然也短促地笑了一下。他想,问有什么用?觉空究竟用什么功法,将一部中华大藏经在神不知鬼不觉间运到一个秘密的所在?要知道,那决不是一个小数。三藏十二部经典,总共是六千七百多套,别说是读它,就一页一页快速地翻它,也要花三年多时间。但这一切都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那部真正的至宝究竟身在在何处呢?他一个内堂知客,当时的小沙弥当然是无从知晓,觉空知道吗?多少年来,觉空做得像真的一样。且让假戏真做下去吧,寻到那真经,是要靠缘分的,缘分,是靠人去创造的。只要有一点蛛丝马迹,一切的因缘都将成熟。他相信这个缘分总有一天会到来的,来到他内堂大知客的身上。这成了他心中最圣洁的追求,为了这圣洁的追求,他舍弃了人世间种种的欢乐,其中包括摄人心魂的女色的欢娱。在他的心中,一座金光闪闪的舍利塔在激励着他,召唤着他。

“好,我现在正式问你吧,”了然说,“大师传承给你的大藏金经,究竟转移到哪里去了?”

住持灿然一笑,他说:“我哪能连你都信不过呢?请附耳过来……”

而当内堂大知客听完住持的话后,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怎么能想到,住持竟别出心裁地将这世界上最圣洁的至宝藏到这座城市中最肮脏的所在。

忽然,从丈室外传来一声惊呼,等二人赶到出事地点,只见那日军少佐已经头脑崩裂惨死在斜塔下。据在场的许多目击者说,他们先是听到斜塔顶上一声惨叫,接着,日军少佐在空中翻着跟斗就一头栽倒在地上。

这真是非同小可的事情,龙江寺的隔壁就驻扎着日军的司令部,而一名日军少佐却不明不白地死在龙江寺里,杀人如麻的侵略者追查过来,龙江寺脱得了干系吗?

差不多所有的僧人都围观在死者的周围,有幸灾乐祸说小鬼子杀我们中国人杀得多了,不是不报,时辰未到,时辰一到,立刻就报;也有为死者念佛念往生咒为他消灾的,斜塔下一片乱糟糟的景象。从那塔里,还飘出一阵浓烟,夹杂着一股奇特的肉香。有好事者伸头进去看了看,立刻“我的妈呀”叫着逃出来,原来那痴僧此刻在塔的底层正烧了一堆大火,将一条死狗架在火上烧得油滋糍冒泡。

了然气不打一处来,他大吼一声:“都看什么热闹,不怕塔倒下来砸死你们!”

这一刻塔自然是倒不下来的,但内堂大知客的吼叫倒是提醒了僧众,隔壁就是日军司令部,万一招惹得日本人过来,那后果真正是不堪设想。

“拿这小鬼子怎么处置?”内堂大知客悄声说。

“扔进放生池就是了,你能吃了他?”住持的情绪好像从来没这样坏过。他转身向他的丈室走去,又回过头说,“多绑几块大石,别忘了给他念几遍往生咒。”

了然让人将小鬼子渐近冷硬的尸体抬走了,又吩咐人铲净塔下的血迹。他仍然不放心小鬼子的尸体,于是追到放生池前。这时,从那个日本少佐的尸体上落下一个物体。他拾起来,好像是一本什么书,便随手将它揣进了袍袖。

了然让人将日本小鬼子的尸体处置完毕,忽然感到特别的疲倦。他回到自己的寮房准备养香安息,脱衣袍时,无意间却触到那本书。

那是一本影印本的清末明初诗僧八指头陀的诗集。他在油灯下翻看着这本诗集。

山寒草木瘦,苔没虎豹踪;

始怜人境隔,惟与川途通;

幽岫蓄新翠,春桥卧彩虹;

了知真谛义,不欲强言空。

孤舟仍远涉,落日怅离群;

寒典明微雪,春波聚细纹;

乾坤信虚棹,身世薄浮云;

自笑平生事,旁人未道闻。

垂钓板桥东,雪压蓑衣冷;

江寒水不流,鱼嚼梅花影。

……

他读着这些说虚道空的诗句,便真有一股虚空的感觉漫过心头。你看那山河大地,不知它起于何时又将消于何时,而人,短促得如一颗暗夜的流星。这几日的事情搅得他真有些精疲力竭神情恍惚,何苦来哉,不如脱下衣服睡觉为好,睡在床上尚可以想象最美好的事情,让一刻的精神和肉体得到满足。他想到住持觉空对他说金经隐藏的所在,他笑了。骗鬼呢,他说,你以为你那超出世人想象的假戏真能诓住我内堂大知客不成,你诓鬼呢。

他忽然想到有好一阵没去怡春院了。一想到怡春院以及春红姑娘那媚人的眼睛,一股撩人的春潮随即漫透他的全身,他一把将八指头陀的诗集扔到桌上准备睡觉。

那诗集在空中开出一朵花来,落在案桌上,摊开的一页上是一幅什么图案?他忽然想起日军小队长临离开住持丈室时说过一句什么话,于是他一手拎了裤子,一手将那诗集重新拿过来。诗集的封三上有一幅地图,龙江寺点点滴滴廓然在目。怪不得那小鬼子到龙江寺来像熟人熟事,原来是有了这图。他细看地图,每一处都用一种颜色划了一个记号。那记号又是什么呢?他忽然来了精神,抽出一支笔,试着将相同颜色的地点用线条连接起来,就像小学生描图一样。手下的龙江寺地图在他的面前呈现出一幅奇异的图案,黄色的连线竟构勒出一只龙江寺斜塔。他的头炸麻了一下,顿时睡意全消,那个金色的舍利塔又金光闪烁在他的面前。

他决定还是先去证实觉空编造的那个故事,于是换上一套便装,悄悄地潜出了龙江寺。

怡春院漆黑一片,看不到一个人影。了然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他熟悉的便道进入这座城中最大的妓院。他熟悉这儿的每一条道路,熟悉这儿的每一间房舍每一个院子。他一处处寻找着,寻找那一切可疑的暗道机关。觉空并没有告诉他全部,他当然也不好问他。他知道不该他问的,问也白问。

等到了然确信住持觉空的话的确是骗鬼后,他感到浑身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自在。

天色已晚,但还不算太晚,他摸到春红的房门口,并没有看到春红事先安排的信号,于是他轻轻贴了上去,用指头在房门上轻弹了五下。

“怎么好长时间不来,是不是又搭上别的女人了?”春红一头扑进了然的怀里。

“城里不是在闹鬼子吗,寺里也出了些事。怎么,没人陪你?”

“兵荒马乱的,谁还有闲心逛妓院?”

“这里倒很安静。”了然抚摸着春红肥硕的身体,突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恬适。

“吓死人了。”春红说,“那天鬼子一进城,心想这下可遭殃了,妈妈也吓坏了,赶紧让我们躲了起来。”

“屁股大一块地方,能躲到哪儿去?”

“你忘了这儿过去是朱公馆了,地下室四通八达,百十号人躲进去,神仙也别想找到。”

了然一把推开春红,说:“现在,你领我到地下室去。”

春红打了一个哈欠,说:“你的胆子越来越小了,寻欢也心不在焉。”

在春红的引导下,他们一步步向一个暗道走去。他们走过一条甬道,走过一座楼梯,接着就下到一个幽深的洞穴中。忽然,他听到什么动静。他同时感到,一大块碧绿的草地开始向他铺天盖地而来,一种出生入死般的黑暗向他逼近,接着,他像是从空中跌落下来,一阵剧烈的疼痛首先在他的背部炸裂开来。

了然大叫一声……

因为战争,龙江寺内堂大知客在怡春院被人窃杀的消息在这血腥的城市里并没有掀起什么太大的波澜,这事很快被人淡忘了。

真正的劫难终于到来,就像住持觉空一开始所说的那样,不管是你愿意的还是你不愿意的。只是,当一队荷枪实弹的日军杀气腾腾地冲进了龙江寺,将数十名僧人用刺刀逼到大雄宝殿前的空地上时,无论是住持觉空还是比丘沙弥,一个个都显得异常平静。

住持双手交迭,神情庄重地说:“阿弥陀佛,寺庙乃清净道场,是僧俗大众修学的净地,贵军如此荷枪实弹,不怕亵渎佛祖,将来下阿鼻地狱吗?”

日军司令手握贼亮的军刀,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我们的,山本少佐,哪里去了?”

“自从贵军占领水城,几天来寺里倒是常有你们的兵士出出进进,他哪里去了,该问你们自己才是。”

“你,狡猾得很,”日军用战刀指着住持说,“你,知道山本少佐什么的干活,你,不是僧人。”

“我是不是僧人,我说了不算,你说了也不算,至于你说的那个山本少佐,他是我一个老友的孙子,前天他来看过我,并且带走了本寺的经书,我正要寻他,请他将经书归还本寺。”

日军司令冷笑了两声,说:“你,欺骗大日本皇军,我要你,杀头,明白?”

“死,都是要死的,先后罢了。”

“我,让你立刻去死,明白?”

住持笑了笑说:“同出家人谈生死,你不够水平。还是说直话吧,你也是为那部金经而来的?”

日军司令放下战刀,咧开嘴笑了,说:“你,应该明白,大日本皇军,要真正的金经,而不是,这个。”他从另一个日军手里举起那本《妙法莲花经》,然后划了一根火柴。烈焰在地上腾燃了不到十分钟,那套经书立刻便化作灰烬。在场的僧众,一个个看得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