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是内堂大知客了然对住持怒目相向了。日本人攻占中国,在我中华大地横行暴虐,现在,他又盯上了我们的镇寺之物大藏金经,你还真指望他明天还你不成?
了然一把推开住持,怒声恶气地说:“你可知一部大藏经三藏十二部构成完整的大乘法宝,犹如人的身体器官缺一不可,现在被你拿去一套,大藏经岂不就残了?倒是我下你一只胳膊,断你一条大腿,你那感觉如何?”
日军少佐再次举起匕首,连那翻译也从腰间拔出了手枪。
觉空朝了然大喝一声:“无礼!想我觉空,住持龙江寺三十余年,你倒见我办过哪一件错事了不成?还不快去吩咐斋堂准备素斋,有贵客光临,岂能再作有失中华体统之举?”
了然或许是被住持的训斥震慑住了,或许是从住持的眼里看到了一种什么不可言传的内容,这一刹那间,他似有所悟。毕竟,他是信得过住持的。说的对啊,住持龙江寺几十年来,觉空和尚办过一件错事吗?
一行人出了藏经楼,却在藏经楼门口撞见那个痴僧,那痴僧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条齐眉棍长活蛇,忽而将它盘在脖子上,忽而又将那蛇活生生吞进半截,再血糊糊地从口中拉将出来。那日军少佐捧着金经,只得与翻译绕道而去。了然正在火头上,他扬起脚,朝那痴僧的屁股上狠狠地踢了一脚。痴僧不防地吃这一脚,滚下了好几级台价,那蛇却仍死死地缠在他的脖子上。
第二天傍晚,了然急不可耐地来到觉空的丈室,而此时的觉空,却正在禅定之中。觉空的禅定功夫是极好的,每当入定,少则一天两天,多则十天半月。然而觉空这一日的禅定却非往日的禅定,这能瞒住一般和尚,却瞒不住了然。作为内堂大知客,了然毕竟也出家几十年了,所以这一刻了然也不去叫他惊他扰他,任他“禅定”下去。他在想,鼻上栽葱,装什么象啊,我不知道你这一刻心中的烦躁比我更胜十倍吗?若那小鬼子今天不把金经送来,你将如何面对全寺僧众,更将如何面对龙江寺历代祖师?你以为那日本小鬼子真信佛呢!八国联军打进北京,见人就杀,见宝就抢,火烧了圆明园,咱中华有多少宝物落入强盗的手中。这日本人,不还是一路货吗?
果然此刻的住持比内堂大知客更耐不住性子,他不经惊扰,竟顾自从禅定中醒来。他嘘了一口气,假戏真做地说:“你来了?”
“我来了,”了然没好气地说,“可该来的却没来。”
了然第一次发现,年轻的住持第一回表现出一副忧心忡忡的神情。短短几日,住持是瘦多子,果真有什么大的劫难会不期而遇吗?
“他到底从哪儿来?又要到哪儿去?”住持像是问了然,又像是自言自语。
“你说谁?那日本小鬼子?”
“不,”住持说,“我是说那痴和尚。”
“由他去吧,到这个关头了,还管他一个痴和尚。”
“你知道江南的济癫吗?你知道江浙的慧明吗?还有……”
“你是说这些人都是疯疯癫癫,言语无定吗?”了然深知住持的忧虑了,他后悔那天巡堂师说到痴僧挂单进寺的事时,他竟没有认真对待。
住持又说:“这些人都是有名的高僧,只是,有以高护佛,有以高毁佛,谤佛。”
这些话,在了然听来,分明是住持对他工作失职的遣责。他知道错了,只是耷拉个肥硕的脑袋,在心里忏悔着自己的罪过。
“要不要赶出山门?我这就去……”
“你赶不走他,”住持说,“事情远没有结束,他不会去的。……毁一代僧格,坏我佛统的,不在外,而在内啊!”
了然的汗刷地就下来了,一阵揪心的恐惧压迫着他,他像是看到痴僧手中那变化无定的毒蛇正吐着冰冷的蛇信子向他游来,他浑身像真的被那只蛇缠绕着,顿时感到坐立不安。
侍者进来说,昨天拿走一套金经的日军少佐独自进寺庙来了。
住持说:“你请回避吧,你放心,翻龙船的,不是这股小风。”
正如住持所料,日军少佐言而无信,他是空手来的,他走进丈室,依然先是礼佛,然后再向住持合十问讯,他忽然改用一口流利的中国话说:“昨天我失礼了,请师爷多多原谅。”
“在我们水城有句民间俗话:过了龙江不说塔,让我们重头开始吧。”住持说。
“我叫你师爷,你不奇怪吧?”
“世间一切皆是个空,怎样称呼,不过是名相上的差别。”
“不,”日军少佐笑眯眯地说,“我这样称呼您,当然意义不同。你,觉空,号白象,你的师父圆澄大师有一日本弟子山本太郎,而师爷您同山本太郎又是同戒的师兄弟,山本太郎是我的祖父,那么我称你师爷,不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吗?”
住持恍然大悟,怪不得昨天一见之下就觉得这小鬼子有些面熟,原来是山本太郎的孙子来了。
好多年前,住持同那位年长于他的日本居士的确有过一段交情,后来,为了一件圆澄大师传承的实物,二人复背为仇,从此不再往来。“九.一八”后不久,听说山本太郎回日本去了,几十年间,他没有得到过山本的任何消息,那么,山本让他的孙子到中国来,是有什么特别的吩咐吗?
住持在刹那间一下子明白了许多事,一切的意象在这一刻都串在一起,向这位睿智的中国僧人开出一朵再明白不过的花来——这位日军少佐是秉承他祖父的旨意,借这场不义的战争,来抢中华至宝大藏金经来了。
住持的心中发出一声冷笑,山本啊山本,你也太小看觉空了,你既然不是我的对手,更何况你的孙子。就眼前这黄口小儿,他是那种能从虎口拔牙的角色吗?住持此时的心境是开阔的,住持不禁为他早在一个月前秘而不宣的周密按排而暗暗得意起来。
年轻的日本居士这时显得十分自信,他漫不经心地打量着这不大的丈室,说:“我祖父当年就是在这间屋里同你将一盘围棋下了三天三夜吗?”
“不错,”住持笑着说,“你祖父的棋艺是很不错的。”
“不过他说,常胜将军是师爷您。”
“下棋嘛,自娱罢了,那种胜负,算不得真胜负。”
“什么样的胜负算真胜负呢?”年轻的日本军人说,“如今大日本皇军为实现大东亚共荣,君不见这水城内外,天皇的旗帜铺天盖地,虽泱泱大国,也不得不在皇军的皮靴下扬起一股烟尘,这,是否算得上真胜负呢?”
住持的唇边露出一抹大度的笑容:“如果你祖父说出如此话来,我会像下棋一样,围得他苟延残喘举手缴械,而你,既然你称我师爷,我若用当年对付你祖父的方法如法制你,我妄为长辈了。不过,你既是我老友的孙儿,我若见你如此无知如此狂妄而不严加教诲,我更妄称师妄称爷了。”
住持的教诲是独特的,才刚刚开头,这日本青年已是汗流浃背,招架无力了,然而武士道的精神催胀着这个扭曲的灵魂,他毕竟不是一个佛门规驯的弟子,他的双手早已沾染上了众生的鲜血,于是他突然又换了一种腔调说:“师爷说了半天话,怎么不问我为什么不将昨日借阅的金经完璧归赵呢?”
“这不奇怪,历史上任何一个入侵者如果都能将他们劫掠的财物完璧归还,那还叫入侵者吗?”
日军少佐得意地笑着,说:“这是一个特别,因为你和我一样清楚,我昨天从你这里拿走的,原本是我祖父的东西。为了那一套《妙法莲花经》,我祖父没少花心血啊!”
“你既然从你祖父那里知道了一切,那么,那套你祖父借乾隆版用铜粉印制的东西,就请你带给你祖父吧,事实上,你昨天只要开一句口说你是山本的孙子,我会立即就拿给你的。”
“别绕弯子了吧,”日军少佐显然有些不耐烦了,他气急败坏地说,“真正的金经到底在哪里,你说,你说呀!”
住持仍笑着,说:“怎么,你祖父没告诉你它藏在哪里吗?”
日军少佐无心再同这位比他祖父更高一筹的中国僧人斗法了,他站起来,恶狠狠地说:“我会找到的。我祖父给我绘制了龙江寺平面的、立体的、地上地下的图纸,我挖地三尺,将龙江寺捏成粉末,我也要找到它的。我会向整个大和民族,向我的祖父,不,是向天皇陛下证明,我,山本田雄,不愧是大日本皇军最优秀的军人,是大和民族最优秀的儿子!”
“那么,去掘地三尺吧。”住持不再理睬这无理的孩子,他开始跏趺而坐,从而进入他自己独有的境地,于是,一切山河大地廓然在目,一切是那样清淳自在,一切是那么高拔超然。
山本田雄出了丈室,正好又遇见昨日的痴僧。这一刻,那痴僧正举着一只烧焦的青蛙吃得有滋有味。痴僧将他的美味伸到这日本军人的面前,十分讨好地说:“皇军,你的米西米西,大大的好……”
山本田雄怒不可遏,劈手给这痴僧一个大耳光,将那可怜的痴僧直打得鼻眼青肿。
山本田雄似乎并没有立刻出门的意思,他在龙江寺四处走着看着,他熟悉这儿的每一条小路,熟悉这儿的每一处寮房,每一个放生池。在过去的几年里,他的祖父已经无数次地向他描绘了龙江寺的地形地貌,事实上,他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凭直觉熟练地行走在这座中国的寺院里。不知过了多久,西边天上现出一抹蛋黄的色彩,日本少佐这才拖着疲惫的脚步,向山门走去。
忽然,山本田雄在龙江斜塔前站定了。不知什么时候,那痴僧已回到塔内,此刻从塔内正传来他沉稳的呼噜声。山本田雄再次朝那座斜塔看了一眼,忽然有了精神。他踢了一下马靴,大步向塔门走去。
痴僧正拦在塔前的台阶上,傻呵呵地笑着,说:“皇军,我请你吃日本烧烤。”
山本田雄骂了一句日本话,扬起手向痴僧扇去,但这一次他闪电般的手扇出了了一股清冷的空气。那痴僧拦在狭窄的塔门中央,仍然将他一张脏兮兮的痴脸对着他,说:“你的,大日本皇军英雄的干活,上塔,大大的危险。”
山本田雄真是气坏了,今天倒了哪八辈子大霉,碰到这么一位尊神。他抽出匕首,向痴僧直剌过去。黑暗中,痴僧惨叫一声,接着就像一截朽烂的木头向后倒去。
山本田雄掏出洁白的手帕擦了擦手,一步步沿着曲折而陡峭的台阶向破败的龙江古塔攀登而去。他走完一条黑暗的甬道,登上一层古塔,他再沿着回环往复的台阶向高一层攀去,一步步攀去,走到第三层上,他有些累了,于是他靠在破朽的塔窗上。他看到天边一片绯红至极、也绚烂至极的云霞,大日本皇军骄傲的子孙快乐地笑了。
这一刻,住持觉空也正在他的丈室里一步步向一座迷惘的高地艰难地登去。侍者进来,是去叫他到斋堂用斋的,见他在禅定中,便悄然退出了。
二十多年前,住持是著名的禅学大师圆澄门下的一名衣钵侍者。当时在圆澄大师的周围聚集了很多的中外信徒,其中即有医学教授山本太郎。这是一位在日本和中国都有着广泛影响的著名学者。在所有的弟子当中,圆澄大师对他的投契,一半是因为山本凭借着他的广泛国际影响,在日本和东南亚一带为龙江寺化来了大笔缘资。然而山本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他喜欢拈花惹草的毛病,后来竟因同一位省参议员的小老婆勾搭成奸,在当时的水城闹得沸沸扬扬。正是因为山本在国内外的影响,那位参议员才没敢怎么样他,只是参议员对圆澄大师不止一次地表现出一种难以遏制的愤慨。圆澄大师对此则不过是一笑置之,从来不在山本面前论及此事。
是在圆澄大师八十世寿的时候,当满堂宾朋及佛界四众弟子向大师提出能否一睹中华至宝大藏经时,老人竟半点也不曾迟疑地打开了藏经室的门,让客人隔着那厚实的玻璃,一睹那光芒四射的大乘法宝。
后来,山本终于因女人而闹出一桩人命案来,于是山本终于拜倒在大师的脚下,请求完满地皈依佛陀,剃净头上娘生发,从此遁入空门做一个真正的比丘僧人。意外的是,圆澄大师并没有接受这位弟子的请求。大师用他动人心魄的腔调说:“佛教起于印度而兴于中国,经数千年历史演变,现正处衰微,因此正需要居士你这样的在家菩萨鼎力护持,你还是好好做一个居士吧。”
为了躲避当时桃色事件对山本的压力,圆澄大师为山本在龙山筑草庵三间,嘱他足不出户,掩关三年,虔心阅藏,以求解脱。
不到一年,山本启程回国了。人们仅知道山本的回国是因为女色问题上的变本加厉,给他带来更大的危机,却不知道是因为他钟爱的女人将丘比特神箭射中了正当年轻的圆澄大师的衣钵侍者觉空和尚。圆澄大师的两位弟子一僧一俗,当时在那个问题上的明争暗斗瞒得过别人,当然瞒不过圆澄大师。结果,龙山山间的那间草庵接待了它的第二位主人——觉空和尚。觉空和尚掩关三年,三年后觉空脱胎换骨。那个女人心灰意冷,自暴自弃,自投了妓院,以长年的卖笑,来填补自己精神上的巨大伤痛。而今,那个女人还在水城,觉空只有在心里为她永久地祈祷,祈祷她的灵魂能及早解脱。
“九.一八”事变爆发,山本突然又来到中国。在龙江寺,山本再次面对佛陀虔心礼拜,并以他持久的耐力,一直服侍到圆澄大师西归而去。
圆澄大师91岁无疾而终。临终前,大师摒去左右,独留觉空于他的丈室,当最后的时刻来到时,大师将觉空召到榻前,用他生命中最后的气力断断断续续地说:“我示于人的,系一部近代套版复制的伪经……,为了那部真正的金经,你需用生命加以护持这部伪经。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觉空这一刻的震惊,超过了三天前健朗的大师突然宣告他于三天后的寂灭。这一刻他竟激动得泪流满面,是为大师对他的信任,还是为那部真正的大藏金经,他说不清。
觉空扑倒大师的榻前,他俯身在大师的耳畔急切地说:“师父,那真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