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章启舵的时代,那一系列繁杂的仪式一律被当作四旧废除了,即使是在那样的年代,当一艘新船下水时,造船师们还是要庆祝一番,开一个大会,念一遍语录,江岸边插十来面红旗,领导讲话完毕,专门等候在一旁的鼓乐班子敲起了锣鼓,放一挂鞭炮,一艘新船就这样下水了,造船工们几个月的努力也就终于有了收获。
到了七十年代后期,水泥船代替了木船,造船工们纷纷转行。章启舵到底还是没能做成大木匠,但他在那一带打家具还是有相当名气的。我结婚前,父亲已打不动家具了,于是就请章启舵在家里打了三天家具,我们叫“供木匠”。三十多年过去了,我们几易新居,家具也换了一茬又一茬,但我一直保留着两张用土漆漆过的骨牌凳,这不仅因为这两张骨牌凳是我的同学章启舵打的,更是父亲为我留下的唯一遗物。
酱园厂
柏杨先生说,中国的文化其实就是酱文化。他认为,中国人与人之间相互猜忌,充满了仇恨,这是国人在中国文化的背景下“酱”得太久的缘故。
柏杨先生对中国由来已久的人性的分析是鞭辟入里的,但酱在我的脑海里,一直是很温暖很亲切的。
在大通一河两岸,每年六七月,几乎家家后门或是前门都晒着一只酱钵,成为一道风景。酱要熟将熟时,有些人家会将几根切开的黄瓜或是莴笋放进酱内,几天之后,就成了酱黄瓜或酱莴笋了。等到我成家时,我与妻子也曾做过一钵好酱,平时用它来炒菜,或者做肉酱吃,不仅省了酱油钱,也让餐桌上有了一道能够可口的下饭菜。
制酱须趁五六月黄梅天气,将黄豆或蚕豆煮熟了,摊在簸箕里,任其发霉,等那些豆瓣表面生出一层白毫,梅雨天也就过去了。伏季接踵而至。将霉豆子拌上面粉,兑上冷开水,调入适量的盐,放入钵中,任其在烈日下暴晒,七七四十九天后,酱由黄变黑,最后就有了一钵好酱。
酱园厂在和悦洲算得上大企业了,去酱园厂,哪怕是第一次,也不至于迷路。远远的,会闻到一股淡淡的酱香,你只须迎着那酱香走过去,酱香会越来越浓,再往前去,酱园厂就到了。在那片空旷的场地上,几百口酱缸洋洋洒洒地摆放在那里,十分壮观。那一百多口大缸敞开着,浓烈的酱香就是从那敞开的酱缸里散发出来的。若是阴天,缸上就多了一顶椎形的盖子,看上去就像一间间盖着茅草的小屋。盖子是用篾片打的,天长日久,连篾片也变成酱紫色了。
酱园厂的张根民是我的一个老邻居,改革开放后,他从酱园厂出来,在大通长龙山辟了一块场地,做了一家酱菜厂,名“恒民酱菜厂”。根民的广告语有些文化:有滋有味在恒民。根民的酱菜在铜陵那一带很有名气,单单在佛教圣地九华山,根民每天都要拉一到两车过去。根民说,酒的好坏在于勾兑师的功夫,制酱也是一样,酱的好坏,全在制酱师长久积累的经验。酒与酒的品质不同,酱与酱,在本质上也有着极大的不同。
根民从小跟着父亲在缸窑厂做窑工,后来就去了和悦洲酱园厂。他说,他的功夫都是在和悦洲酱园厂练出来的。
在和悦洲,酱园厂算得上一家大企业了。
酱园厂坐落的位置是在二道街的南面,我家的前门,正对着酱园厂的后门。酱园厂原先是一家电灯公司,1937年,鬼子占领和悦洲,第一发炮弹就击中了电灯公司,不知什么时候,那里建了一家酱园厂。
每天上午八九点钟,是酱园厂职工开始翻酱的时间,他们拿着一只粗大的棍子,在每一口酱缸里来回地搅拌着,等把一百多口大缸全部搅完,就到午时了,那先前搅过的酱缸须重新搅拌,我的一个亲戚就是和悦洲酱园厂的职工,我们说他的工资不错,但他却抱怨说,在酱园厂干,一天都没有歇的时候。他说得没错。天晴时,每天要不停地搅酱,而到七八月的雷雨季节,酱园厂职工每天都像是在打战。听到天边有雷声滚过,酱园厂职工会倾巢而出,他们嘴里发出呵呵的喊叫,整个酱园厂就像翻江倒海一般,他们须赶在雷雨到来之前将那些开始变色的酱用酱盖牢牢盖住。这时,就听到一声炸雷,随即,狂风卷着暴雨倾盆而至,豆大的雨点砸在缸盖上,那密密的炸爆豆一般的响声随着狂风一阵来又一阵去,职工们又发一阵喊,抱着被暴雨淋湿的脑袋消失在酱园厂的门洞里。
旧时和悦洲有《十不舍得》歌谣,其中有“舍不得,生源干子好吃经拽”。我出生的迟,不知生源干子究竟怎样的好吃,怎样的经拽,但我想一定会有上好的口味。我知事时,王同和的干子代替了生源,我在其他的文章中曾介绍过王同和干子,那是一种薄于铜钱、折而不裂的干子,我们称之为酱油干子。酱油干子有着乌黑油亮的外表,有着极有劲道的嚼劲,绝不像今天我们在市场上见到的所谓茶干稀松绵软,淡而无味。保证这乌黑油亮外表的,即是酱园厂的酱。我曾采访过仍然健在的王同和酱业的老酱工王义德师父,王老只一句话:全在酱的功夫上。
不论是晴天还是雨天,酱园厂都是很上镜头的。很多年前,我曾带着一个摄影家朋友去和悦洲拍照片,在那一百多口大缸气势磅礴地排列在那里,十分壮观,我的摄影家朋友整整拍了一个上午,那些照片后来发在很权威的画报上。他甚至开玩笑说,张艺谋应该拍一部关于酱园厂的电影,画面或许更加震撼。
或许我在酱园厂附近住得太久了,我也不懂摄影,因此我没有他那样的感慨。但对于二道街的毛头孩子来说,酱园厂总有一股特别的气场在吸引着我们。我们喜欢到酱园厂玩一种躲老猫的游戏,躲在那任意一口大缸后,看伙伴们从自己的眼皮子下困惑地走过去,内心的满足是难以掩抑的。酱板熟时,我们会捏一块崩脆的锅巴,掀开那酱缸上的罩子,用锅巴去蘸缸里的酱吃。只是有时候,当掀开一只酱盖,那酱面上躺着一只死老鼠甚或是一只死猫会让你一天都感到恶心。至于酱板上拱动着一条条白色的蛆虫,对于一个酱园厂来说,简直就是家常便饭。但老人们说,酱就是这样制成的,老人们说,凡世上事,以眼不见为净。
酱园厂有一个很讨厌的老头,姓严,他的职责原本是看守大门,但他却把权限擅自扩大到了后门以及整个酱园厂。对于我们这些把酱园厂当作游乐场的孩子们,老头总是一副凶神恶煞的面孔,这让我们对他简直恨之入骨,都在背后狠狠的咒他,巴不得他早死。
没想到这一天应验了。那天午后,老严头的门前围满了人,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也跟着围了过去,从老头的门里流出来的血在门前的石板路上凝固成一滩紫黑色血浆,老头在屋里发出阵阵惨叫之声:好人,补我一刀吧!我终于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为了一个女人,老头用一把菜刀切断了自己的脖子。只是老头在动手时有些犹豫,那把菜刀并没能切断老头的喉管,以至于让老头在死前受尽了折磨,所以老头才叫着:好人,帮帮忙,补我一刀吧。当然,这个忙,是不会有人真的去帮的。
后来知道,那女人觉得与老头年龄相差太大,便向老头提出分手,老头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就决定以一死来了结这一桩风流债。街道上人说,那女人不过是贪图老头的钱,而错误的是,老头却动了真情。
老头后来是死了还是活着,我已经忘了。当时我还未到记事的年龄,但是,老头门前凝固的血浆以及老头的惨叫之声刻在我懵懂的记忆里。很多年前,这一记忆变成我的一个小说,小说的名字《弹簧枪》,只是,我把它改为一个政治事件,这是我作为小说家的一次成功虚构,我想,从文学的角度,是允许的。
开门大吉
大哥从单位退下后百无聊赖,那正是全民经商的时代,于是有人建议大哥开一家商店。大哥头脑一发热,就真的开始筹办商店的事了。
首先是要给商店选一个市口好,门前相对宽敞的门面。几经周折,大哥在北门外轮船码头附近谈妥了一处地方,市口不算太好,但价格相对便宜,而且离他家近,来去方便。一切该办的都办好了,接下来,大哥要为他的商店起一个好听又吉利的名字。他认为我这个弟弟是文人,于是便把给商店起名字的事交给我了。
商店不论大小,未曾开业,首先要取一个好名字——商号。好比刚出生的孩子,没有哪一个家长不希望给自己的孩子起一个吉祥、好听而又有寓意的名字,商号当然也如此。旧时和悦洲有八大商会,1200多家商铺,所起的名字虽然不一,但大体上都带有如下字样:和、宝、鼎、泰、盛、祥、仁、义、隆、福、宏、发、昌、鸿、顺、兴、丰、汇等,如裕祥商号,大发鱼钩、利和钱庄、同丰商铺等。讲究的商家,商号要做在金字招牌上,选择一个好日子挂在门头上,招牌上要用红布做成披花。即使随便的商铺,也会在墙面上用墨笔把商号恭恭敬敬地写上。和悦洲本地人的书法家何自强、黄怀白都是写招牌的高手。据说何自强一生穷困潦倒,专以给人写招牌赚钱为生。直到今天,当我们走在和悦洲头道街,或许就会在某一处破败的墙体上看到一行字迹依然清晰的店号招牌,难免不为今天书写功能的退化而自惭愧。
招牌即是名气,无论称“号”称“店”称“行”称“庄”,商家都很珍视自己所挂的牌子。为了给招牌“添金”,需要商家付出多年的努力 (也叫闯招牌)。
过去大通和悦洲仅药店就有十几家,其中查姓药店最多,其商号有查广和懋记老号、查广和猷记药店、查广大药号、查广春药店、查春和药店等,当地百姓对每一家药店的特点如哪一家可以赊销、哪一家有郎中坐堂、哪一家掌柜的懂医道等是非常清楚的。对于商家来说,办出自己的特色就是闯出了自己的招牌。开张当天放鞭炮、接贺客,办喜酒,自不待言。
银行业的发达,不仅仅是现代人的创造,早在二三十年代,和悦洲就已有八大钱庄,他们分别为利和、麻丰、怡大、立成、同和、江远、立丰、升大。
每年年终商店要关门停业歇年假,第二年开门叫开张。各地开张的时间不同,有初十的,有初七的,有初四的。大通人正月有“七不出,八不归”的习俗,正月初七之前人们宁可在家睡大觉或是赌钱,也极少出门。和悦洲方言,七与去同音,初七这一天所赚的钱叫“七钱”,去钱,去钱,钱去了,何谈发财?初八才是好日子,无论花钱还是赚钱,都叫“八钱”,八同扒,有了“扒钱”,这一年都能把外面的钱扒回来。至于现代人对“八”的迷信,更是涉及到方方面面,若要发,不离“8”,车牌号码要“8”,手机号码要“8”,就连孕妇生孩子,也要选择有“8”的日子。腹中孩子不听话怎么办?产房里刀剪说话。
初八这天到人家商店买东西,进门要作揖,并高喊“恭喜恭喜,恭喜发财”!商店老板对初八来购物的顾客也非常热情,特别是第一位顾客,被视为带着喜财来的人。老板伙计一拥而上,双手抱拳高声回应“同喜同喜”,好茶好烟招待,所购之物一律打折。一般的商家,这头一天做两笔生意就关门大吉,初八的财气留着慢慢发。
和悦洲商铺一般都是木槽门,上下均嵌在石槽里,哪一块必须挨着哪一块,一块位置错了,门就关不上了。第二天早上开门,一块一块卸下来,卸下所有的槽门,整个店堂就一览无余在顾客的眼面前了,这叫财门大开,广纳四方。但过年开张就不同了,初八这第一天开门,只下两块门板,以后每天加下一块,和悦洲人称这叫“顺风别趟桨,好饭悠着吃”。
二月二,龙抬头。要知道,二月二才是好日子。按传统,商铺歇年一定要到二月二才开张,图的就是好兆头。当然,精明的商家谁也不愿意放弃正月里的生意,于是就想出一个两全的办法:二月二前只开几扇门,意谓赚几个“便利钱”。以后隔几天加卸一块,直到二月二,才正式大开店门,广纳八方之财。
把这些重温了一遍之后,我便在一张纸上一气写下十几个店号供大哥参考。大哥最后选了一个“悦通”作为他商店的名字。我知道,我们是从和悦洲走到大通的,《孟子·告子上》篇曰,“理义之悦我心,犹当豢之悦我口”,通,达也。悦通,悦通,做生意图的就是悦我身心,财运通达。当然,这也是我对大哥的期盼。
船规
青通河自九华山脉发源,流经青阳境内的童埠河,至大通汇入鹊江。大通,即在鹊江与青通河交汇之处。有此便利,即使在内陆交通如此发达的今天,沿鹊江溯青通河而上,仍有无数船只停泊在大通的江岸,水运交通仍然十分繁忙。只是,旧时的木船大多被铁驳船或水泥船所替代。
对于船工来说,水上求财,浪里营生,于是便有了种种船规。这船规来自命运中太多的不测,来自一代代人在灾难中总结的教训,也来自上苍冥冥中的安排。
每条船都有领头者,即船主,这船主,外人称之为“船老板”,船工们则称为“老板”。既然这船上已有了老板,对于租船的商人,哪怕你是再大的老板,上到我的船上,仍以我为尊,你是货主,我才是这船上真正的“老板”。若是客运,也是一样,我是老板,你是客家,乱不得的。沿袭后来,大通人称一切船工都是“船老板”,这是对水上行船人特有的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