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一块厚度差不多的木板,将自己平常所穿的鞋底贴上去,用铅笔依样划上一轮,用锯子锯出一块鞋板来,打边,抛光,再找一块帆布带或废旧轮胎皮,按照自己脚背的厚度,两边钉上,就成了一双木踏子了。于是,街道上木踏子的声音就一直从早到晚地响着,一直到过了立秋,那种噼噼啪啪的声音才渐渐地稀下来。而等过了中秋,木踏子的声音就从街道上彻底消失了。
说起来,我父亲是那条街道上有名的木匠,但在他看来,一家人吃饭才是大问题,至于穿着,甚或木踏子,都是看不起眼的小事,因此,很长时间,我一直没有一双木踏子。当看到街上同班辈的孩子都穿上了木踏子,看着他们的木踏子踩在石板路上所发出的清脆而有节奏的声响,那种发自内心的嫉妒和诱惑,真正是难以言表。
大哥十四岁辍学,父亲逼他去学手艺。大哥反抗过,但终于无奈,只得勉强操起木匠家伙,到县建筑公司做了一名木工。有一次大哥回家,说起木踏子,我禁不住哭起来。大哥问明了原因说,这也要哭?我替你做一双就是了。于是,大哥找来一块旧箱板,按照我的脚型,锯出一块木踏子。大哥做的木踏子有些特别,鞋面与鞋底成一定的斜面,鞋面宽,鞋底窄,这样,穿在脚上轻轻的,走起路来把稳得很。于是,我穿上这双木踏子,开始满大街地跑起来。虽然那块帆布带子一开始将我的脚背磨出了血泡,但我内心的得意却是掩饰不住的。? 童年游戏:打画片
货郎在城里早已绝迹,但我那年在贵池山区看傩戏时,居然还见到一个从江北来的货郎。当时这个从江北来的汉子摇着手中的拨浪鼓,挑着沉沉的担子沿着村巷一路走来,他的身边很快就围上来一群妇女和孩子。我注意起他的货郎担子,袜带、扣子眼、针头线脑,一切都如几十年前一样,只是少了一样物件:画片。
想到画片,就想到画片上那些栩栩如生的人物:西游记、水浒一百单八位好汉、杨家将人物等等。一张比练习薄大点的马粪纸上,居然花花沓沓印了几十幅画面,每一片的画面都只有火柴盒大小。货郎的生意做得活络,可以用现钱,也可以用鸡内金或其他废铜烂铁等值交换。一般的家长,都不会让自家孩子热巴巴的眼神落空,于是,孩子们的手上就有了一张硬崭崭,散发着马粪纸香气的画片了。
依着画片的精致,画片的制作者们不可谓不花费相当的功夫,而销售的价格却如此低廉。由此可见,当时的艺术家们(故且可以这样称呼他们)制作这些画片,并不完全用以赚钱为其目的。如果当时有“德艺双馨”一说,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投这些画片的制作者一票。
画片是用来“读”的,犹如连环画,但更是用来游戏的,这种游戏,带有“赌博”的性质。游戏者可以两人,也可多人。把一张张火柴盒大的画片剪下来,来到一处墙下,各人将一张画片按在墙上,任其飘落,按照画片飘落的远近,排定游戏的顺序,再各自用自己的这张画片去拍打对方的画片,对方的画片被拍翻过来,那张画片就归赢家了。
我家里穷,即使是这样二分钱一大幅的画片,不是过年,我也是不敢有非份之想的。像其他孩子一样,当我口袋里拥有一叠画片时,也禁不住参与了街道上孩子们的这种游戏。然而我天生不是一个赢家,就像我前些年偶尔为之的打麻将一样,往往不到一个上午,好不容易用压岁钱买来的画片,转眼就从口袋里消失了。失意、心疼、恼恨,顿时就化作满眼的泪水,直到回家,才让那无尽的泪水流下来。哥比我大八岁,哥了解原委后,就脱下他身上那件二五大衣说,穿上这个,你再去试试。于是,我穿上哥的短大衣,宽大的袖子一直拖到手掌以外,再次参与了同伴们的游戏。奇迹发生了,不到一顿饭时光,那些落入别人口袋里的画片再次回到自己的口袋里。直到我的口袋重新又是满当当的,小伙伴们谁都不明白我哥究竟教给我什么秘密武器了。
童年游戏:打铜钞
除了极少数收藏爱好者,现在家有铜钞的人怕是不多了。
回到几十年前,谁家没有几十枚,甚至上百枚大清王朝留下来的这种独特的货币?越过一百多年,这些毫无用处的铜钞,于是就成了当时孩子们又一种游戏的玩具。
三五个人凑在一起,每人出一枚铜钞在一块青砖上,十来米远处的地上划一条线,各人将另一枚铜钞扔过去,按线内铜钞的远近,排定游戏的顺序。于是,各人便用这枚王牌铜钞去击打那青砖上的铜钞,击到地上的,就归了自己。
我那时太小,只能眼睁睁地看哥与跟他一般大的少年玩打铜钞的游戏。哥在玩时,我在一旁替他抱着那件半旧的二五大衣,大衣的口袋里就装着铜钞,我不时用手去摸口袋,随着口袋的沉重,我的心也被越来越溢满的兴奋膨胀着。
母亲给我说过一件发生在老家里的事,一桩关于铜钞的悬案。那是一件直到哥的晚年也无法破解的悬案。
那一次哥与几个同伴在一处废墟捉蟋蟀,扒开一堵墙砖,一只被油皮纸封头的瓦罐出现在几个人的面前。好奇心驱使着几个少年堂兄弟们,捅破了油皮纸,竟然是满满一罐双龙铜钞。依着几个人的意见,当时就三一三余一地瓜分了,但其中一人说,这罐龙钞或许是有主的,如果被我们瓜分了,说不定会被安上一个偷盗的罪名。那天围绕这罐龙钞的争论一定相当激烈,但结果还是达成共识:再原封不动地覆上砖头,约定三天之后大家再来这里,如果这罐龙钞还在,那就是无主的,瓜分无主的财产,会有什么人追究呢?
三天后的同一时间,几个人依约来到那处废墟前,扒开那片墙砖,瓦罐尚在,只是罐内空无一物。这件事让几个同辈堂弟兄相互猜疑,闹得村子里沸沸扬扬,人人尽知,以至发展到各家的大人相互猜疑,争吵不休。
前年清明,我们这一支黄姓家族第一次集体回乡祭拜祖坟,哥少年时的同辈弟兄差不多都回来了。我忽然想起母亲说的那件关于龙钞的悬案,趁着酒席上哥与大家推杯换盏,我终于忍不住把那件半个多世纪前发生的事当作故事说了出来。奇怪的是,在场的人都突然沉默下来。在这种沉默中,我发现在场所有的人都像是那个背信弃义,独自将那罐龙钞偷回家里的人。
姜子牙,子牙姜
铜陵有八宝,而大院姜,自古即列八宝之一。姜是大通人居家必备的一道菜品。逢年过节,那端上桌的除了五香蛋,除了瓜子糕点,除了香菜,有一道茶点必不可少,那就是姜。糖醋姜、冰姜、酱姜、干姜各有所备。据说当年乾隆皇帝下江南时曾尝过大院姜,三天后剔出牙逢中的姜丝,随口嚼之,仍淳厚多味。大院姜就这样名扬天外了。
大通一河两岸都有腌姜的习惯。九月,是腌姜的季节。姜买来后,在清水中刮去姜皮,晒一二个太阳,揉进盐粒,三两天后,姜白中微黄,清水洗净了,放在糖醋的瓶中,又三两天,就能进嘴了。除了逢年过节当作茶点招待客人,清晨,泡一壶好茶,夹两块腌姜,撕成姜条,盛在小碟里,喝着茶,就着姜,悠悠地,拉着家常,一个早晨就这样过去了。古人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大通人说,宁可仓无粮,不可啖无姜。
大院姜的历史可追溯至商周时期,据说当年姜子牙遭纣王追杀而逃到大通,慌不择路,一脚跌倒在姜田里。又冷又饿的姜子牙从他脚下的泥土里抠出一截姜来,擦去姜皮上的泥土,送进嘴里咀嚼起来,没想到竟然甜中有辣,脆中生香,嚼完之后,浑身竟冒出丝丝热汗。经向人打听,原来此物名姜。若干年后,姜子牙发迹,于周朝拜相,仍不忘当年在大通附近吃过的姜,大院姜就这样出名了,于是就有谚语说:跌倒姜子牙,冒出子牙姜。
父亲在时,每年九月,都要为我们腌制一罐好姜,这些姜一直吃到第二年正月。有时候,父亲会亲自前往大院选姜,姜买来后,浸在水桶里,等到晚上刮姜皮时,一个屋里都弥漫着姜的香辣之气。做糖醋姜一定要选择嫩姜芽,老姜就用线穿起来,挂在厨房的墙上,干姜有除腥去土的功效,是烧鱼或炖肉必备的佐料。即使是姜皮,也不可随便扔了,晒干了,收进一只盒子里,冬天感冒了,用这些姜皮烧成红糖姜茶,趁热喝了,或者索性煮一锅姜皮水,烫烫脚,出一身汗,再蒙头大睡一场,第二天就全轻松了。
父亲过世后,母亲随我们迁居外乡,仍然居住在铜陵的大哥接替父亲,每年都要为我们兄妹各腌一罐好姜。2007年,大哥因病逝世,每年给我们腌姜的任务就落到大嫂头上。吃着这些姜,想到亲人健在时的情形,就会有一股暖流漫过心头。姜,就成了地处南北的亲人之间传递亲情的圣物,因此,我要感谢姜。
拼死吃河鲀
酒桌上,什么话都说得出来,我就曾狂言,吃遍水中之物。其实也算不得什么炫耀,生于江岸,长于河滨,水中之物本来就如同农人家的小菜,贵如鲥鱼,毒如河鲀,奇于针鱼,丑如江蟹,哪一样没有尝过?近年来,市场上关于毒猪肉的传言渐多,不由得不心有余悸。我曾试着做一个素食主义者,但完全的素食是不可能也不现实的,日常体力的付出,脑细胞的高度调动,都需要一定的肉类蛋白加以补充,不得已,将眼光盯往了鱼类。也有说当今世界,难得有一片净水,水脏了,鱼还干净吗?可是,除非真的做了素食主义者,做一个食草族,否则,你该怎么办呢?那么,还是吃鱼吧。
我曾在家人面前立过一份非正式遗嘱:等我死后,将我的骨灰研化为粉末,和以面粉,撒入江中供养鱼虾,以消我对鱼类太多伤害的罪孽。
我所狂言吃遍水中之物,有一样除外,那就是河鲀。世上有拼死吃河鲀之说,但在我幼时,父母宁可自己拼死去吃,但河鲀的汤皮也不让我们沾上一点点。这当然是父母对我们的怜爱。
东坡有诗:粉红石首仍无骨,雪白河豚不药人。东坡诗中的河豚,实是河鲀之误。河豚与河鲀,虽然同为水中动物,但却并不同科,犹如猴与猿,虽同为灵长类,但科目却是不一的。河豚是一种淡水豚科动物,如长江中早就灭绝了的白鳍豚,如我的故乡和悦洲河白鳍豚养殖场人工饲养的黑鳍豚,也就是我们称作江猪的,而河鲀,则属鱼科,一种剧毒但却美味的鱼类。
小时候,父母不让吃的还有鱼子,后来知道,鲜美的鱼子并没有不能吃的理由,但父母威胁我们说,吃鱼子会让脑子变笨。我们要问了,既如此,你们何以能吃?其实这是父母的自私,是父母贪吃美物而编造的理由。至于河鲀,父母对我们的绝对禁止是有道理的,河鲀有毒,且有剧毒,成年河鲀其性腺及卵上均有毒素,若处理不净,毒死人的事也是有的。我就曾亲眼见过下街头卖柴的姜瞎子因贪吃了有毒的河鲀而肚皮肿胀欲死未生的样子。虽然如此,仍然难禁人们对河鲀的口腹之欲,所以就有了“拼死吃河鲀”。
河鲀上市是在每年五六月间,某一天父亲从市上捧回一只二只,总显得神神秘秘,他们在灶的上空搭上芦席,以防止灶顶上的煤烟洒落到锅里,当煮河鲀的香味开始弥漫在整个屋里时,父母就千方百计地打发我们出门。等我们回来时,厨房里早就是锅干瓢净,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拼死去吃河鲀,可见河鲀有非吃不可的理由。河鲀虽然有毒,但自古以来,吃河鲀而中毒死亡的例子并不是很多,除了我见过的下街头的姜瞎子。连东坡都说了,“雪白河鲀不药人”,可见河鲀之毒也并非那么可怕,只要处理得当,将毒素处理干净了,剧毒就变成了美味。世上的事,无不是这个道理。我们的先人向来不主张因嗌废食。
我没有拼死吃河鲀的经历,但小河鲀则是例外。小河鲀因为尚未发育成熟,所以是没有毒的。在市场上,小河鲀卖价很低,甚至比不值钱的游鲳鱼还要便宜。因为便宜,每年小河鲀上市时,父母总会整篮地买来,那几天,每天都是河鲀当家,吃都吃厌了。吃不完的,用盐腌了,晒干了,一个冬天还是吃它。河鲀相貌并不丑陋,看起来像一只直升飞机,肚子上有刺,但并不扎人,用手捏它,肚子会鼓胀成起来,我们就拿它当球玩。当然,我所说的是河鲀中的毛头孩子,而不是真正的有毒的河鲀。
有一年,铜陵市委宣传部请我去写《铜陵赋》,当天晚上,东道主宴请我,我被带到县郊的一家小饭店,据说这家饭店的河鲀做得特别地道。于是,我想起父母拼死吃河鲀的事。宴请我的朋友说,你放心,这家店里的河鲀是没有毒的,你放心着吃就是了。及至开席时,第一道就是河鲀汤,每人一小碗,汤汤水水,表面浮着一层层厚厚的油腻。这是我第一次吃河鲀,但是,除了浓稠的汤液,并没有吃出什么特别的滋味。朋友见我吃得并不上心,便说,这是家养的,过几天,我带你去江边鱼船上,让你吃真正的野生河鲀。我笑笑说,拼死吃河鲀啊,朋友说,你放心啊,这么多年了,从来没听说被河鲀毒死人的事件。
当然,朋友只是说说罢了,直到我离开时,他也没有再提出吃野生河鲀的事。就我所知,长江里很多水生动物都消失了,白鳍豚早几年被宣布灭绝,鲥鱼也没了,据说刀鱼也极少见了,不知道是否还有真正的野生河鲀。
鮰鱼的鮰
每次回大通,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吃鱼,吃长江野鱼。
这一念头如果是在早二十年,可说是奢望,但近几年国家加大了对沿江环境的治理,江中野鱼也渐渐地多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