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更迭,大通作为一座水陆码头,在清顺治至今的近四百年间发生了太多的故事,其中既有惨烈,也有凄美,就像本文的开头所说,大士阁毁了,毁于某一个故事。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有个叫大定的尼姑开始发心修复这座曾经的寺庙。大定中年出家,当时很多人对她的行为不能理解,更怀疑她修复大士阁的能力,但大定还是将一座大士阁修建而成,而且是历史上从未有过的规模。2001年,她来安庆找我,希望我能为这座新修的寺庙做一点文化方面的工作。我第一个就请九华山的仁德长老题写了“大九华山头天门”几个字,这一行字现刻在大士阁山门前的牌坊上。又请我的方外老友皖峰上人题写了“大士阁”三字做了大士阁的门匾。可惜的是,两位佛教界领袖在题写完这些珍贵的墨宝后不久都相继做了极乐世界的主人,而这两幅题匾却永久地悬挂在大士阁的建筑上,成为绝笔。每次我去大士阁,都会在这两幅字前久久伫立。我的另一位方外好友、画僧妙虚曾评价我与两位老人的关系,他说:“你们都太沉缅于情,要知道,太沉缅于情是难以了脱的。”我知道我就是一个俗人,但却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俗人,我总是无法了脱一切曾经和现在的友情。正是凭着这份过于沉缅的情感,我方能写出有血有肉的文字来。这是没办法的事,命运让我浸润佛教,佛却又让我做起了文学。佛说,世间一切皆是因缘。既是因缘,就不必闪回。逝去的已经逝去,未来的尚未到来,要紧的是行在当下,至于死后的事,就交由佛去处理了,佛怎样处理,谁知道呢?
2006年,我受大定师的盛情,前往大士阁讲经三天。我当时正好受甘露寺藏学法师影响,对《药师经》感起了兴趣,我决定在大士阁就讲这部经典。我知道我所讲授的对象都是一些老居士,我尽量把这部经典讲得通俗而平易。虽然我知道很多老人对我的讲授云里雾里,但却不妨碍这些在生命的暮年寻找安宁和平静的老人对我的尊敬。讲经结束,老人们把我一直送到公路边,我所乘坐的汽车驶出很远了,回过头来,那几个老人仍站在那条公路上,默默地注视着我远去的方向。
就像我每次回大通都要坐着渡船去和悦洲看一看一样,我也同样会沿着青通河,前往大士阁看看。遇到看殿的居士,我就问一声:大定师在吗?多半时候,她们会说,不在,又问,你找她有事吗?我回答说没事,居士就埋下头做自己的事了。像当今的很多僧尼一样,大定师很忙,她总是行脚在奉佛的路上。除非重要的佛诞日,大士阁里少有游人,香火似乎也不那么旺盛。很多时候,几间大殿的门都是锁着的。有一次,我终于遇见了大定师,我告诉她说,寺,未必盖得越大越好,古人就说过“螺丝壳里做道场”。又有太虚大师说,生在末法,能供养一尊菩萨,护持一片伽蓝,当是功德无量的事。
太平洋
太平洋是一家澡堂的名字。
有一次,一位朋友在参观完位于二道街的太平洋旧址后说,到底还是和悦洲人气派,一个小小的澡堂,居然被冠以世界上第一大洋的名字。
我第一次上太平洋,大约是在五岁。当父亲抱着我走进那间混沌着热气的浴池时,我一下子吓哭了。父亲在我的屁股上拍了两下,接着就将我捺进了那米汤样浑浊的热水中,随之我便被那热气和浑水泡得不知所以。
不知过了多久,父亲抱我回到大堂里。只见大人们身上盖着毛巾,相互恹恹地说话、喝茶、抽烟。一个十多岁的少年挎着篮子向我们走来,篮子上有一块隔板,隔板上放着香烟、火柴以及一包一包的花生米。父亲为自己买了一包烟,为我买了一包花生米。我顿时忘了刚才的恐惧,开始贪馋地吃了起来。
后来,每当父亲晚饭后卷起衣服预备去太平洋的时候,我便屁颠屁颠紧随其后。我所迷恋的不是那米汤样浑浊的池水,而是那一包花生米。花生米用一张书纸包着,包成一只粽子的形状。好多年后我回到和悦街,当我路过那间早已废弃的太平洋时,幼时的情形依然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大堂里的火炉烧得旺旺的,上面坐着冒着热气的茶车子。小开(服务人员)走了进来,将那些烫手的毛巾准确无误地抛到每一个座位上。而此时的我们,身体被热水泡得热热的,松松的,然后盖着大毛巾懒懒地靠在那里。父亲多半会睡上一觉,而趁着这时候,我将那包花生米吃个净光……
.
.后来我的家搬到了一江之隔的大通,大通也有一家澡堂,澡堂的名字叫龙华池。如果说和悦洲人气派,大通人就显得华贵了,将一个澡堂的名字起得如同皇家汤池。龙华池比太平洋要大些,里面的服务也更加周全些,有修脚的,有捶背的,也有拔火罐的。有时候,说书的瞎子也会来到这里,他给泡澡的人说一段鼓书,给澡堂带来了生意,因而免去了澡资。只是我后来上中学了,不能时常回家,只有到了春节之前,我才和父亲一同前去泡澡。而每到这时,泡澡的人总是很多,有时候你以为你去得够早了,但那池里的水依然如米汤样的浑浊。但父亲说,“脏水不脏人”,洗澡的人拿着那块早已分不出本来颜色的浴巾,就这样不管不顾地将头一下子插了进去。
我不知道那时的人们为什么就没有许多的讲究,当然,那时的确没有听说过洗澡洗出病来的。? 佘家大院
我一直想去佘家大院看看。
十二岁那一年的一个深秋之夜,我们这些毛头孩子在老师的带领下,打着背包,沿着一条漆黑的村路,步行到佘家大院。接纳我们的是一间潮湿而古旧的祠堂,在铺满稻草的地铺上,我们似乎刚刚睡着,就被老师叫醒,天刚微明,我们不得不揉着酸涩的眼睛跌跌撞撞地原路返回,继续我们又一天的课程。我们就是这样完成了一次当时流行的野营拉练。
我的一个对门邻居就是佘姓家族的后人,他总爱拖着鼻涕,在我们面前吹嘘着他们的佘姓祖先,当然多半是从义侠小说中剽窃来的故事,而上学途中那口深不见底的佘家龙井更是被他吹得神奇超然。因为这喜爱卖弄的对门邻居,我对佘姓家族一直没有好感。偶尔路过那口龙井,我甚至会恶作剧地朝里面呸上一口。及至后来遇到又一个佘姓同学,在同他短暂的相处之后,我对佘姓家族的莫名偏见始有改变。
小学毕业那年,为了备战迎考,全学区的毕业生汇集到老天主堂的那间大教室里。与我同桌的佘五八即来自佘家大院。他身材瘦小,头皮光亮,高高吊起的裤脚下,露出一对乌黑的脚杆。大通人天生有胡吹神侃的本领,又是水陆码头,街头巷尾处,少不得总有些仙姑显灵,雷公呈威以及芜湖的柏油马路被太阳晒得流油,以至将一辆奔跑的汽车粘住;上海的冰激凌虽然好吃但却危险,弄不好能冻掉人下巴等等。有时候,我们更把从说书瞎子那里贩来的义侠故事自由发挥断章取义,无非是卖弄自己的口才和见闻。每当这时,佘五八总是缩瑟在一角,入神地看着我们,脸上的表情随着志怪故事的变化而生动着,那一对生涩发亮的眼睛,就像一只逗人怜爱的小兽。他相信那一切都是真的,他也为自己的孤陋寡闻而自惭形秽。那时候,我家里很穷,但佘五八家里似乎更穷,每到午饭时间,他会独自躲在教室,捧着一小袋锅巴,就着用荷叶包着的几块咸姜填饱肚子。有一次,我从家里给他带来一条小干鱼,他感激不尽,第二天来时,他给我带来一篮姜苋菜。那是间插在姜地里的苋菜,因得到姜的滋养,而有着特别的味道。
九月开学时,大部分同学相会在铜陵当时唯一的学府铜陵中学,但却一直没有见到佘五八的身影。
我一直想到佘家大院看看。
下放的第一年,我有过一次短暂的初恋。那个大雪纷飞的下午,当接到从佘家大院寄来的宣布分手的信件后,我从下放的山村步行四十多华里,准备翻过一座山头,前往佘家大院。但我终究没能翻过那座心理的山头。短暂的初恋就这样结束了。
这个春天,我终于来到佘家大院。
佘家大院并没有院子,也没有墙,或许当初曾经有过,但家族的繁衍,一座院墙已无法容纳太多的人口,于是,院不再,墙也不再,就成了今天的样子了。然而,等接待我们的村委会主任老佘向我们介绍着这里的地理形势时,我忽然明白这里为什么会叫佘家大院了。站在大院村的村部前,四面山峦如黛,那山又不同别处的山,那山没有高低错落,也没有起伏连绵,但那山仍是山,那山似一道院墙,紧紧地护卫着这一片村落。山挡住了凛冽的风,挡住了暴烈的太阳,也挡住了这世界的凶险和不测,让佘家大院千百年来一直处在安宁祥和之中。姜畏寒耐阴,正是这院墙般青山环卫的村落,养育了与世不同的大院姜。大院姜让佘家大院冲破山的樊篱,院的阻遏,成为一座非同于一般的村子。
我们走进一座废弃的祠堂。穿过长长的过道,在一个朽损的大门上看到一副被雨水打白了的对联:扬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候。我不明白这对联的确切含意,但我却感受到佘家大院深远而淳厚的文化气息。我忽然想起幼时那个把自己的祖宗挂在嘴上的对门邻居,不知道他在先人的光环照耀下是否活出属于自己的人生来。
那一天,我并没有见到佘五八,但我却见到很多与佘五八差不多年纪的姜农。他们在阳光下翻耕着姜田的身影,让我想起五十年前生涩而明净的岁月。
佘家大院,我终于来过。
说说彭玉麟
我要说说彭玉麟。
彭玉麟是和悦洲的发现者和开发者,如果不是彭玉麟,就不会有和悦洲将近一百年的鼎盛,套用一句当代伟人的话,如果不是彭玉麟,和悦洲或许至今仍处在一片原始之中。
提起彭玉麟,一河两岸的大通人似乎都能说出关于他的若干个故事来。譬如他的禁烟,譬如他怒斩阎王渡,譬如他智断鸡案,当然也包括他错杀了一名秀才等等。以至有人说,宋有包青天,清有彭玉麟,可见他在这一带的影响。对于大通人来说,只差没像合肥人尊崇包青天一样,给彭玉麟立一座彭公祠了。
中国的封建社会是一个人治的社会,社会的安宁和进步,完全依赖于包括官员在内的统治者一己的德行。传说来自民间,传说是人们口口相传的文学,它反应了人民对自身命运的关注与对未来理想的憧憬。流传在大通一河两岸的关于彭玉麟的传说,足见人们对公平正义的追求。
那一天,彭玉麟站在水师营坚硬的甲板上,江风吹拂着他的顶带花翎,眼前,两岸青山如黛,浑黄的江水在他的身后激起一路浪花,于是,像当初哥伦布发现美洲大陆一样,彭玉麟一下子就被这片浮游于江面的沙洲吸引住了。我相信,彭玉麟不仅是一个政治家,军事家,还应该是一个不错的地理学家,否则,长江上无数这样的沙洲都一一被他忽略了,为什么偏偏捕获了那个名叫荷叶洲的地方呢?
清代是一个被人说得最多的朝代,有太多的故事,太多的值得人们谈论的人物。除了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彭玉麟,还有林则徐,他们哪一个不是文武兼备,且铮铮铁骨一身正气?腐朽的大清王朝居然有这一系列被后人记住的名字,该是怎样的奇迹。
与大通有关的清代人物除了彭玉麟,还有一个黎宗岳。但与黎宗岳不同,彭玉麟出身下微,父亲曾为“合肥梁园巡检”,相当于现在的小派出所所长。他是凭着自己的才干登上政治舞台的。年轻时的彭玉麟刚开始是在军队里担任着一个文书的职务。36岁这一年,他深爱着的姑娘梅姑因错嫁他人后抑郁而死,彭玉麟痛不欲生。又二年,彭玉麟母亡,他更是痛上加痛,便居家守孝。而正当其时,曾国藩回乡举办团练,且正积极筹办水师。曾国藩一定早就听说彭玉麟了,而且,他还了解到彭玉麟熟读《公瑾水战法》一书,便亲往彭玉麟家中探望,就像当年的刘皇叔去看诸葛孔明一样。一番交谈,曾国藩对彭玉麟极为赏识,力邀彭玉麟出山受任,但彭玉麟却以守孝为名加以拒绝。曾国藩说:“乡里藉藉,父子且不相保,能长守墓上乎?”彭玉麟被这位长大五岁的乡人打动了。这是彭玉麟与曾国藩的第一次相见,这对于他们二人来说,应该是一次历史性的会见。曾国藩在镇压太平军战役中战功赫赫,但这其中离不开作为水师将领的彭玉麟。对于曾国藩来说,有识人之功,而对于彭玉麟来说,曾国藩算是恩师。然而,有一年彭玉麟却因为一件事三次提笔弹劾曾国藩的亲弟曾国荃,这当然惹怒了曾国藩,盛怒之下,曾国藩斥责其说,我弟弟究竟在什么地方得罪了你?这斥责够让做学生的彭玉麟吃受不起了。但彭玉麟不为所动,该办的仍然照办。
不唯上,不唯亲,不唯贤,不唯利,在任何一个朝代都是一个正直的官员所必备的品格。曾国藩一定有哑吧吃黄连之苦,愤懑也是一定的,但彭玉麟死后,曾国藩却为他题写挽联:烈士肝肠名士胆,杀人手段活人心。这评介,对彭玉麟应该是够高的了,而对曾国藩,又岂是境界二字可以说了的?
彭玉麟被人称为彭大铁,雪翁,他的诗集被名为《直翁诗集》。他一生“三不”:不怕死,不爱钱,不爱官。
先说他的不怕死。史料记载,在与太平军安徽小孤山的一场激战中,太平军“缘岸列炮,丸发如雨”,水师官兵们均惮于太平军的炮火。而彭玉麟却在毫无退路的情况下直立船头,高喊:“今我死日也。”官兵们见彭玉麟如此凛然大气,便一个个奋力死战,虽也死伤无数,但却击沉了太平军的两艘军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