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他的不爱钱。咸丰四年,彭玉麟因战功卓著,清廷奖赏他四千两银子,他一转手就送给了家乡灾民。而他的儿子在老家费二千铜钱修葺老屋,他则严厉斥责:“何以浩费若断,深为骇叹。”
三说他的不爱官。彭玉麟是曾国藩的部下,而在曾镇压太平军的历次战斗中,彭玉麟的水师首当其冲,功勋卓著。同治四年,朝廷任其为漕运总督。这是一个肥得流油的差事,但彭玉麟坚辞不受,并上书说:“臣以寒士来,愿以寒士归。”比起那些恨不得将天下钱财揽于一身的贪官来说,彭玉麟的境界何其高矣。
似乎还应该说一说彭玉麟的爱情。
彭玉麟年轻时深爱大他两岁的邻居梅姑,但终因家贫而与梅姑鸳鸯两分。直到彭玉麟有了妻室之后,仍寄希望与梅姑续接姻缘,但却遭到妻子的极力阻挠。遭受爱情挫折的梅姑抑郁成疾,不治而亡。
梅姑的死,对彭玉麟精神的打击是空前的,他饱蘸血泪之笔写下“前机多为因循误,后悔皆因决断迟”。可见他为自己在爱情问题上的犹柔寡断是多么悔恨不已,彭玉麟一生画梅,他的梅枝如虬龙,花若血溅,每画一梅,必记一诗,而其印为:一生知己。他在梅上寄托了对梅姑的爱恋,寄托自己一生的情志。
宋朝爱国将领岳飞说,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惜死,天下太平矣。纵观一个大清王朝,像彭玉麟这样的铮铮汉子可以列数出一串。康熙之后,帝王一个比一个昏庸,一个比一个荒谬,但大清帝国还是维持了近三百年的历史,这恐怕是有一大批与彭玉麟这样的一身正气的将领有直接的关系吧。
悲剧英雄黎宗岳
在整个辛亥革命史上,黎宗岳算不得什么标杆性人物,但在大通的历史上,却是一个分量很重的人物。说起大通的历史,黎阿宗岳又是一个绕不过去的人物。
1911年10月10日武昌起义暴发,黎宗岳在先后收复九江、安庆后,奉命率领浔军东进先锋队沿江东下,其最终的目的是攻克南京。11月14日,黎宗岳率部占领了江东重镇大通。他当时怎么也不会想到,大通是他东进的重要驿站,又是他悲剧开始的地方。
黎宗岳占领大通后,并没有顺江东下,直取南京,而是在和悦洲的三街十三巷驻扎下来,并且,这一呆就是半年。在此期间,黎宗岳在大通建立临时军政府,接管了清廷设在大通的盐务局,又接着收复石台、屯溪等地,从而包括大通在内的皖南大片地区的税收均在国民革命军的掌控之下。虽然如此,黎宗岳也许并没有打算在大通久留,毕竟,收复南京是他此行的最终目的,也是他政治生涯中一次重要的表现。但这期间发生的一件事,改变了黎宗岳原先的计划,也让他的人生发生了根本改变。
黎宗岳部顺江而下收复大通后,被浔军占领的皖省首府安庆出现政治真空。在此局势下,驻安庆浔军发生内乱,一些军人借口军粮不足,开始在市内大肆抢劫,他们烧毁府库,枪杀贫民,安庆市面一片恐慌。
时至今日,我们已无法知道这次浔军暴乱的真正原因。解铃还需系铃人,浔军的内乱,仍须由浔军自己平治。于是,安庆各界电请驻大通的浔军首领黎宗岳,希望他能担任皖省大都督,以平定安庆城内纷乱的局势。或许正是这份电报,让黎宗岳乱了方寸,一个刚刚登上政治舞台的年轻将领,他的头脑里或许并没有太多的幻想,但现在,当他连连克城,军功卓著,在一片拥戴的呼声中,他开始酗酗然了,开始有想法了。
会是这样吗?
黎宗岳出生在一个知识分子家庭,自幼接受正统的儒家教育,“善为文,工书法”。十七岁入县学,两年后考入安庆当时的最高学府敬敷书院,也算是受过高等教育了。1918年,发生了中国历史上有名的康梁变法,即戊戌变法。但很快,变法遭到慈禧太后为首的守旧派的强烈反对,这一年九月,慈禧发动政变,囚禁光绪帝,康梁流亡日本,谭嗣同被推上断头台。
也许是这次变法以及变法的失败,让黎宗岳意识到,革命需要钱粮,需要强大的经济支撑。1910年,黎宗岳顺江而下,远赴上海,开始了他实业救国的尝试。然而黎宗岳武力推翻清政府的念头并没有死灭,1911年武昌起义前夕,黎宗岳将一大笔款子派人送到武昌。鉴于此,武昌起义后,黎宗岳被任命为长江防备参谋长。这是他正式登上政治舞台的开始。他所需要的是,是更加完美的表演。
显然,黎宗岳并非一个草莽英雄,他有勇有谋,思路清晰,有一事为证。当初他顺利拿下九江后,下一目标是皖省首府安庆。当时,安徽巡抚朱家宝依靠江上的两艘军舰,准备与自九江而下的黎宗岳鱼死网破。东进遭遇阻遏,在其他将领力主用大炮轰击军舰的呼声中,黎宗岳冷静思索后予以否定。正巧其中的一艘军舰上有他一个远房亲戚,于是,他以探亲为名,独自乘舟登上清廷的军舰,终于不费一枪一炮,成功策反,从而迫使朱家宝放弃抵抗,让出城池。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有勇有谋,成熟老道的黎宗岳,在光复大通后竟犯下小儿科的错误。在“乃允担任”皖省大都督时,他不可能不明白,“皖省大都督”的头衔是需要任命的,“安庆各界”并非国民政府,这是规则,也是常识。安庆乱相整治完毕,他理应继续东进,收复南京,但他却在大通长住了下来,这一住就达半年,直到后来被柏文蔚的大炮轰出和悦洲。
我只是一个作家,即使我曾写过长篇历史小说《梁武帝》,也不能说明我对历史或历史人物有太多兴趣。但是,几年来,黎宗岳一直像一个影子追随在我的左右。我承认,我习惯以作家的思维来观察和分析一切人物,包括已作烟云的历史人物。我一直在想,黎宗岳为什么会在大通滞留那么长的时间,作为一个成熟的政治家,他为什么会犯小儿科的错误,以致落得一个兵败大通,落荒而逃的下场?
去年五月,我在合肥遇见我的一个我一属的宗亲,我们之所以有共同话题,是因为他在年轻时也曾做过文学梦。那天晚上我们喝着酒,他再次向我说起一个写作计划。这是他第N次向我说他的写作计划了,说了二十年了,但他却一次也没有将他的计划付于行动。像每次一样,我耐心地听他讲述他的故事。又是一个爱情传奇,这一次故事的主人翁是一位将军,但他却不幸爱上一个小家碧玉,结局是悲惨的,因为爱情,将军葬送了一切,当然也包括爱情。
这位宗亲的故事的主人翁并不是黎宗岳,但他的叙述,却让我长久以来关于黎宗岳滞留大通的迷云有了新的破解:导致黎宗岳悲剧的原因只有一个,在和悦洲,他遇到一次爱情,一次他人生中刻骨铭心的爱情。在这个世界上,唯有爱情才能让一个人丧失理智,让一个人智商锐降,最终导致悲剧的产生。
事情过去几年了,我一直不好打听我那位宗亲的写作计划。但我知道,即使他真的将他的故事变成文字,充其量不过是一个爱情传奇。但不知为什么,自那以后,每次我去和悦洲,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一百多年前的黎宗岳。他走在一条幽深的巷子里,走在松软的沙滩上,走在三道街光滑的石板路上。江风习习,水光摇曳,板划子剪开无声的江水驶向对岸,夜的灯光还没有睡去,天主堂的钟声已经敲响,江鸥在鹊江上空呕哑有语,醉了一夜的和悦洲开始醒来。
无论是将军还是士兵,没有人真的愿意将剑戟刺向热扑扑的身躯,没有人愿意将青春和生命消耗在屠戮的沙场。和悦洲,一片安宁而充满生机的沙洲,闻着从江上飘来的湿漉漉的水气,黎宗岳倦了。
驴子岭
驴子岭又叫小岭,在大士阁东南方向约二华里处,岭头一座土地庙,不知多少年了。下岭头,经上水桥,过白荡湖,就是被称为铜陵粮仓的董店了。运粮的驴队从董店那边过来,经白荡湖,过上水桥,上小岭,当路过这岭头时,便在那土地庙前歇息,长长的驴队,拥塞在那不大的岭头上,灰扑扑一片,那岭便有了名字:驴子岭。驴子岭也是徽州商人前来大通和悦洲的必经之地,岭的东西两边铺着整齐的麻石条路,有几处路段年数久了,后人便从附近的山头挖来鹅卵石加以填补,应该说,那是一条好路,一条曾经给和悦洲带来无限商机的路。沿着这条路,一批批徽州商人来到和悦洲,和悦洲的八大商会中,徽州商会独占一席。
到我们记事时,驴子岭已徒有其名了。偶尔,一两头毛驴拉着石灰吭哧吭哧地爬上岭头,人困,驴乏,再没有下岭的力气了,于是在岭上那土地庙前稍歇片刻,便赶紧下岭。岭的四周有太多的坟墓,甚或是一座座厝基,那多半是客死在大通的外乡人。等一二年,由家人迁移到他们的老家,也算魂归故里,叶落归根了。也有那些与家里断了音讯的,便永远地厝在那里,日子久了,厝基朽了,就露出根根白骨,那死者固然是做了孤魂野鬼,却让过驴子岭的人每每经过,便汗毛倒竖,由不得不把步子迈得快些,好早些下到岭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