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摄影家一起去和悦洲
陈鹰是一个摄影家,我一直羡慕他能利用光与影的巧妙组合把一处普通的风景拍出令人惊叹的效果。他拍过很多优秀作品,譬如他的山林系列,他的傩戏系列。只是,我一直觉得他的调子有些灰暗,有时会给人一种压抑的感觉。
陈鹰希望能跟我一起去大通和悦洲看看。陈鹰的调子似乎很适合和悦洲这样呈现没落的古镇。在摄影家的眼里,那一处处断垣残壁,那一座座古旧的商埠门楼,包括那些刺向天空的开始朽烂的椽柱等等,都具有一种残缺之美。
我们到大通时,已是傍晚,他希望能在老街上找到一家旅社。记忆中,老街有很多家带着民国时期建筑风格的旅社。然而我们在那条石板路上找了几遍,也没有找到一家可以寄住的地方。最后,我们不得不在位于长龙山的新镇找到一家名叫飞翔的家庭宾馆。宾馆的卫生条件不错,价格也较合理。拿着我的身份证,接待室的小姑娘在网上搜出我的名字,知道我是一个作家,招待十分热情。
晚饭前的那段时光,我们在牌楼后面的新镇闲遛着。陈鹰不断地按动着快门,我则希望能遇到一个熟悉的乡邻,最好是一个儿时的伙伴。但我知道,我儿时的伙伴大部分也都同我一样,为了生计而漂泊他乡,一般的日子,他们很少回来。
由于长江河床的升高,洪水不断威胁着那个百年老镇。二十世纪最后几年,国家调拨资金开始在大通移民建镇。地处长龙山的大通新镇落成于2000年,为了纪念这一难得的日子,高大的牌楼上刻着“世纪”二字。十二年过去了,那座牌楼上的油漆已开始脱落,“世纪”二字也不再像当初那么清晰。牌楼后面的街道据说是有意按照老街的模型老街的风格建造的,以迎合老大通人怀旧的心理。
这是一座规模宏大的新区,楼房错落,街巷纵横,但这里的居民大多是江北那边过来的移民,本土的大通人很少住在这里。他们或者情愿住在老街的那些日渐破旧的屋子里,或者搬到附近的市区,去追求更为现代的生活。对于很多像我一样的大通人来说,很难在这座新镇找到心理的认同。
直到天黑尽了,也没遇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第二天没等天亮,我们就裹着重重的雾气,乘第一班轮渡来到和悦洲。踏上清字巷渡口,天空渐渐泛出青灰色。陈鹰迫不及待地举起相机,将镜头对准那条清冷的街道以及街道两旁的断垣残壁。摄影家看准的,就是这种被时光摧毁了的美,这是和悦洲漫长的历史时空的一个特别的瞬间。它涓流不息,稍纵即逝。眼前的和悦洲就像一个没落的贵族,虽然早就容颜凋零,但依然有一股不可征服的大家之气。
最近几年,不断有关于恢复和悦洲古建筑的讨论。有关部门也在积极筹措经费,要让有着一百多年历史的和悦洲呈现原有的风貌。我很少参与这种讨论,但我一直认为,我们可以为后人建造更多的仿古垃圾,但历史却不可复制。
想起那一年去印度,在玄奘求学达十年之久的那烂陀大学旧址,在释迦牟尼大彻大悟的菩提伽耶,以及在他初转法轮做第一场演说的鹿野苑,向我们介绍这些圣迹的管理人员说,这里的每一处墙垛,乃至每一块随地丢弃的砖头,包括你们所看到的一切,都带着两千多年前的霜痕,没有一处经人工打造。
站在那一处处废墟上,吹着南亚次大陆带着潮湿热气的风,似乎就真的感觉到了古人的心跳。
我们在那条街上呆了整整一个上午,我感觉到陈鹰发自内心的兴奋。回来不久,陈鹰把他拍摄的和悦洲系列通过电脑传到我的邮箱。让我意想不到的是,陈鹰一反他过去的风格,无论是残破的马头墙,还是湿滑的石板路,都呈现一派明亮的色调。虽然当时已是二月,他却在一片墙垛下发现一朵开得正劲的野菊花。有意思的是,作为背景的墙垛被摄影家有意虚拟了,于是,那朵差不多占据整个画面的野菊花的灿然黄色就格外让人感觉到生命的暖意。
在大士阁给居士讲经
今天要去老家大通。特意起了个大早,乘上第一辆班车,在贵池转车时,天忽然下起雨来。我没有带伞,只好贴着街沿紧走慢走。好在很快就找到去那个方向的车,便一头钻进去了。开车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一张口,我就知道他是大通人。及至问过,才知道他就是离我原先的家不远处老李家的小儿子,只是我离开大通时,他还刚刚出生,因而彼此并不熟悉。车停在路边等客,我便与小李攀谈了起来。说到大通近年的变化,又问他去没去过大士阁,回答说那一年菩萨开光时进去玩过,此后再也没去过了。小李身边的女售票员说:“好好的,到庙里去干什么?”我知道她有些情绪,不知为了什么。不过她说得是啊,好好的,到庙里去干什么?想起唐代雪峰义存的话:“好事不如无。”再好的事,也是事,倒不如没事最好。除非居士,一般的人,都是因为有什么事了,才想到去庙里烧香拜佛求菩萨保佑,好好的,当然不会到庙里去了。而我这一次去大通,正是应大士阁住持大定师的邀请,前去给那里的居士讲经的。
依维柯开不到一小时,停在了青通河大桥东头。雨仍在下着,只是小了许多。
我踏着沙石路,一直朝大士阁走去。迎面一尊牌坊,上刻九华山仁德长老的题额:“大九华山头天门”。我生在大通,很小就知道有大士阁,但却不见有寺。前几年大士阁重建后,我从《九华山志》中查得大士阁原是清末民初甘露寺住持圣传和尚为朝山的行脚僧侣而建的一处接引寺,曾被列入九华山七十二寺之一,又因其位于朝山的必经通道上,遂又称其为“大九华山头天门”,于是便请仁德大和尚题写此额。而山门门额上“大士阁”三字,也是我请安庆迎江寺皖峰方丈亲笔所书。两幅字一秀一拙,秀中透出灵气,拙中见出大雅,显示出两位高僧不同的品性。有了这两幅字,还有我的《重修大通大士阁碑记》,总算是给这座刚刚恢复的寺庙正本清源了。
雨还在悄悄地下着,寺里也是静悄悄的,不见一个游人。转过大殿,从二楼的“内坛”传来娓娓的说话声。有熟悉的居士看到我,立即跑下楼来,接过我的行李,迎我到内坛。推开门,五六十位居士静静地坐在拜凳上,都是一些街道上的居民,大家在听一个僧人讲法。这僧人有些面熟,却一时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而他在看到我进来后,立即就宣布:今天就到这里吧。并且向我说,黄老师,我们有过一面之缘。不等我在脑海里搜寻出那已淡忘的记忆,他又向居士介绍我,当然都是些客套话。居士遂向我表示欢迎,掌声十分热烈,终于又发现,在座的竟有两位我过去的邻居。我一时局促起来,并有隐隐的不安。
这一次我并没有应住持的要求准备《阿弥陀经》,而是把《药师经》的讲记输进了我的笔记电脑。《阿弥陀经》讲人死后的西方极乐世界之极乐盛状,《药师经》则是讲东方琉璃世界,讲现实的人生。清代玉琳国师说,一个在现实的人生中,一个挣扎在欲望的潮流中,却又不甘沉沦的人,他应该好好修习《药师经》。应该说,这部经体现了药师佛(其实是释迦牟尼)对人世的悲悯情怀,指出人性中的种种弱点和缺点。经中文句优美,读之则啷啷上口,因此,我是把《药师经》当作一部文学来研读的,也是准备将它当劝世的诗歌来宣讲的。然而我却没考虑到我的听众是否有能力接受这部需要一定的文化修养才能接受的大乘经典。
走出内坛,我立即给藏学法师打去一个电话,告诉他我所面对的全是一些街道上的居民,真正的白发妇孺,草根阶层,我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些普通的听众。法师说,你随便讲吧,尽量讲通俗点就是了。我知道,在这时候,他是无法帮助我的。
?寺里的晚饭照例很早,晚饭后,我走出山门。寺外细雨迷茫,眼前的景物太熟悉了,寺前就是那条流淌了千百年的青通河,小时候,我在那条河里扳过鱼,捞过虾,扎过猛子,假日里无论是砍柴还是淘野菜,我总是从这条路上经过。
我冒着细雨,开始向镇上走去。
附近的山上已有一座移民建镇的新城矗起,那里有花园洋房,有网球场和游泳池,但大部分人仍坚守在这条石板路上,他们宁愿守着那些被洪水泡了一次又一次的老屋,过一种不紧不慢的日子。街道的居民换了一茬又一茬,已经很少有我熟悉的面孔,不变的则是他们道地的大通乡音。已是傍晚,街道上的店铺仍没有打烊,只是并没有多少生意。人们三三两两地坐在店铺门前打着扑克,砌着麻将。在这个经济膨胀的时代里,镇上的人依然固守着旧有的方式,于是他们也就拥有这份难得的悠闲,然而却有另一些人来到寺庙,去寻找一种精神的依持,他们将成为我的听众。
我站在街道中央,泪眼开始模糊。这就是那座曾经给了我和我的家庭无数苦难的古镇,我曾经发誓,一旦走出这里,就永世也不回来。可是,到我这种年纪的时候,却每年都要回来几次。每次回来,都要在那座早就破败的老屋前驻足良久,童年的往事一一在眼前闪过:夏天里满街噼噼叭叭的木踏子声,每隔几年就漫上街来的大水,水街道上游走的船只,渔汛时满河的鱼罾……
我回到寺时,止息的板子刚刚敲响。我拉上窗帘,把笔记本中的《药师经》再温习了一遍。这天晚上,我破例睡得很早,居然一夜无梦。第二天早饭刚毕,即有居士三三两两地来到内坛,内坛门口拉起一道横幅:热烈欢迎黄复彩老师来大士阁讲经。我怀着一份感激,揣着我的笔记本电脑,庄重地走进了这座挤满了听众的内坛。
门前的河
我幼时懵懂的记忆,大约就是从那场大水开始。
当时的天气并不很热,但也没有下雨。母亲坐在门坎上一下一下地簸米,簸出的米糠就扬洒在门前的石板路上。这时,一支浑黄的水流开始丝丝地淌到那条石板路上。
我们用泥巴撮成一道道堤坝,企图挽留住那一条水流,然后在水流中放进我们的的纸船。但是,随之而来的现实击破了我们的企图。越来越多的水流汇集到这里,它冲掉了我们垒起的堤坝,冲走了我们的纸船,终于在门口的街道上形成一条宽阔的河流。我们跳进那条河中,充满凉意的河水刺激得我们发出一阵阵快乐的叫喊。那河流接着就没入我们的大腿,我们被大人召回到门里。
父亲下午匆匆地回来了,他和母亲开始忙碌着,将所有的门板都拆了下来,然后在屋里码上水跳,接着,我们的家就开始安在那根水跳上。
门前的河流在不断地漫溢着,屋里的水跳不得不继续升高。石板路上跑起了腰盆甚至是木船,木船上载着惊慌失措的人们和杂乱的家具。母亲依偎在门口的水跳上不停地唠叨着什么,父亲出门去了,过了一会儿,他浑身精湿地回来。父亲带回来一只腰盆,那只腰盆将全家送到对面的一家蜡烛坊的楼上。
站在蜡烛坊楼上窗前的那张桌子上,可以清晰地看到楼下的河流。河流上飘浮着一棵棵连根拔起的大树,大树上蹲伏着一只只狂吠的野狗、野猫,以及一条条吐着蛇信子的大蛇。就在这时候,我看到我们的那间平屋在一阵巨响中突然倒塌。身后传来母亲凄惨的哭叫声和父亲大声的呵骂声。
一群燕子掠过水面向这边飞来,那是我们家屋檐下的燕子。于是,我慌忙从那张大桌上跳下来。我其实并没有注意到我跳下楼板时所发出的声响,但是,这声音却惊动了楼上所有的灾民。过了很长时间,他们才明白这声音并不是楼房的倒塌之声。这时,父亲怒气冲冲地走过来,他抡起巴掌在我的屁股上狠狠地揍了几下。直到这时,我才明白我的唐突给人们造成怎样的惊恐。
我们权且在蜡烛坊住了下来,过了几天,距此约二十华里的五叔头顶着鞋子没着齐腰深的浑水摸到蜡烛坊来。在那个小楼上,全家人静静地听五叔讲述他们那里破圩时的惨景。母亲抹着眼泪,收捡着家里的旧衣旧鞋和米缸里的剩米。哥哥跑到灶间,为五叔盛了满满一碗米饭。我注意到,哥哥用锅铲将那碗米饭压了又压。
几年以后,我们举家搬到对江的大通。这时候,我已经对门前的河流习以为常,就像我对自己的长大不以为然一样。很多日子里,每天早上我被门前河流上的桨声和吆喝声吵醒,这时,父亲将一只篮子吊到楼下,篮子里放着钱,菜农们将所值的青菜放进篮子里,于是,父亲再将那只篮子拽上楼来,母亲开始做饭。天晴的时候,我坐在门口的水跳上用一根大头针做成的鱼钩钓鱼,所用的食饵则是一颗颗饭粒。有时候,我会跳进门口的河流里。每当这时,水跳上的小妹妹便张开小手,向我呀呀地叫着。于是,我将妹妹放进澡盆,我推着妹妹沿着门前的河流一步步向下街走去……
直到有一天父亲故去,我们从此离开了那条石板路,也从此离开了那门前的河流。在以后无数个发大水的日子里,身处异地的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条石板路,想起老屋门前的那条河流。
屋后的湖
屋后有一片湖,一片很大的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