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万不得已,我们决不翻过驴子岭到岭那边的村子里去。有一次,大哥病了,母亲差我去他工作的煤矿看他。去时,搭乘的是一辆运粮的卡车,回来时大哥把我交给一个装煤的司机。那家伙把我载到七八里路处,去了他未婚妻家,半天不肯出来,我不得不甩开脚板往大通走去。从董店到大通有两条路可走,一条走牌坊头,过那片大草甸子,再经下水桥,经大士阁回大通;另一条就是前面所说的驴子岭了。后一条路近,前一条路远。我害怕走驴子岭,不得不舍近求远,过那片大草甸子,走下水桥,等走到大士阁时,天全黑了。
大士阁被称为九华山头天门,1938年毁于日军炮火,到我记事时,就只有一片屠牛场。无论冬夏,人走过那一片时,很远就闻到一股刺鼻的血腥气。
那天晚上,我在大士阁受了一场惊吓,丢掉一只鞋子。回到家时,母亲一定是发现了我惊恐的面容,便叫着我的小名,在祠堂湖边喊了一夜的魂。整整一夜,我都是在恶梦中度过的。第二天,我去大士阁寻找丢失的那一只鞋时才发现,头天晚上看到的黑影,并不是什么鬼魂,而是钉在支架上,晾晒在大士阁废墟上的一张张牛皮。
下水桥及大草甸子
有上水桥,必有下水桥。上水桥、下水桥均建于明代,距今有四百余年了。上水桥是为米道,又为徽道,而下水桥则专为朝山信众而建。当青通河枯水季节,难以通航时,朝山者不得不走旱路,于是就走下水桥,过西垅,至木镇,就到达青阳境内了。站在青阳县任何一个位置,远处那被烟云笼罩着的九华诸峰似在眼前。朝山者念一声“南无大愿地藏王菩萨”,接着就三叩一拜,开始了他们虔诚的朝山之旅。
似乎还应该说一说大草甸子。
大草甸子连接着下水桥,与老镇毗连。我们称老镇的地方,大通最早的城池就建在那里,后来有了新的镇子,这地方就叫老镇了。草甸子位于老镇的西南方向,据说很早以前也是一片湖泊,不知什么时候,湖干涸了,就成了一片草甸子,很大的一片,看不到尽头的样子。那儿有丰沛的水草,有一片片湖泊,偶尔,会有几头牛在草甸子上悠闲地吃草。风的悠扬处,传来牧牛人浑厚的喝牛声。后来,牛被人一条条宰杀了,那一片草甸子就成了鼠的世界。那一年毛主席号召灭四害,我们曾全校出动,在那片草甸子上对鼠辈围追堵截,获得不错的战绩,受到县里的表扬。偶然,我们会在一处鼠洞里发现一堆粮食,那就是一次意外的惊喜。
那正是困难时期,每到周末,我们便挎着篮子,去草甸子上淘马兰,掐蒌蒿,以填饱我们始终空虚的肚子。我们在草甸子上翻跟头,追逐着,模拟着一场从电影上学来的战争。有了这片草甸子,处在那个物质匮乏的时代的我们同样不缺少欢乐。
一口井的存在
一口井的存在,其实就是一段历史的存在。
那口井就位于长龙山东南方向的山脚下,一口看上去极其普通的井。它的周围原先是一处棚户区,茅草盖的顶,芦席编的壁,用泥糊过,就成了民居。那是我们上学或放学的必经之地,井为那片棚户区居民提供了太多的方便。井壁上镌着清靖庆年佘氏等字样,被人称为佘家龙井。
关于佘姓家族,在大通的历史上的确算得上是一个大族,除了这口佘家龙井,还有佘家大院、佘家祠堂等等,但到我们记事时,都已衰落了,就只剩下这口井。大通人说,长龙山是一条青龙,这井是龙的眼睛。关于龙的另一只眼睛,我问过很多人,但都没有说得过去的解释。
民间传说大通祠堂湖是龙戏水的所在,有一天,龙打了一个喷嚏,于是就有了这口龙井。龙是大通人的图腾,关于龙的传说,无论怎么夸大都是有可能的。
井口有石砌的井栏,只是太浅,偶尔,我们路过此处,将头伸向井底,在那深不可测的井底,可以看到一汪水光,照着井口的我们,让人感觉那井的神秘。
我的一个小学同学,总是喜爱在我们面前吹嘘他们佘氏家族,我反感他,连这口井也一并反感起来。偶尔,我路过那口井,便恶意地朝那个口井吐一口,以发泄对那个同学的不满。
到上高年级时,我已改变了对这个口的井看法。每次在学校里疯玩一通后,路过那井时,会有人在那井边汲水,我们便借他的桶汲一桶水,捧着水浇到头顶上,于是便有了一身的清凉,有时甚至会就着那桶,喝个痛快。我看过一个大通人写的文章,说他父亲坚决反对他在这井里汲水,说井水不好喝,那实在是偏见。我喝过这井里的水,比起我居住的这座城市的自来水,这口井里的水要好喝得多。有时候,我们把带到学校去的茶水瓶用绳子吊到井里,过一会再取出来喝,那就是一瓶真正的凉茶了。
井就是井,它不因你的好恶而改变其质,也不因你的冷落而收敛其性。晚唐大儒孔颖达《易井》篇有“往来井井”一语,井“不以人有往来改其洗濯之性,”所以他在形容君子之德时也拿井来说事:“性常井井,洁静之貌。”
有那么几年,井上被覆以盖。后来知道,是有人自寻短见,在井里结果了自己的性命。有人对那死者充满了同情,但我却想,死便死罢,又何必污染一口上好的井水?文革破四旧时,有红卫兵拿把铁榔头,一定要把那口井砸去,却不知道如何下手,最后只得怏怏而去。那当年投井者不知魂化何乡,而那几个要砸井的人也不知今安在否,但井却依然安稳地卧在那里,冷眼观看着这世间变化的一切。
井有好几百年了,它看过往的行人一批批来,一批批去,但它仍卧在那里,不卑不亢,不骄不奢。一口井的存在,也即是一段历史的存在,重要的是,井的存在,向世风日下的社会树立了一个人生的标杆:它不以人的赞誉而改变其洗濯之性,不以人之污损而改变其洁净之风。这就是井。
不知何年,有人在井上盖了一座漂亮的亭子,井旁立有高大的石碑,上面写着清嘉庆年间等字样。但井还是井,井不是人,何需树碑,又何用立传?
缸窑湖
缸窑湖在离大通约十五华里的蟠龙乡。去缸窑湖,须从大士阁那边翻过驴子岭,过上水桥,沿着那片大草甸子一直走去,就看到白茫茫一片水面,那就是缸窑湖了。
镇上有店铺一百多家,至少有十多家是卖窑货的。大小不一的缸,用来装水,用来腌菜。尤其是没有自来水的时代,家家都备有一口大缸。每天晚上,打火更的小友子敲着竹筒,沿着石板路吆喝着:小心火烛!火烛小心!水缸挑满!灶门口扫清!灶前一口大号的水缸,就是用来储水的,吃和用都在这里。如果遇上火灾,这水缸就是一部消防车了。用缸窑湖的缸腌菜,吃到第二年也不会变味,秘密就在缸窑湖那一片与别处不一般的土。
最初发现这片地方的据说是一个叶姓泾县人,后来就有了叶村。泾县是中国宣纸的产地,但这个叶姓泾县人不造宣纸了,却跑到这一带烧窑,其年代约在二百多年前吧。过去都是占山为王,谁先来,这一方土地就是谁的。但后来湖北人也来了,于是,泾县人与湖北人签达成协议,出让这一片土地使用权,时间为十年。但写这份协议的泾县人把拾写成十了。十年之后,当泾县人要索回这一片土地时,湖北佬拿出来的协议上却分明写着千年。原来,湖北佬动了手脚,在那数字上添加一撇。所以人说,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叶村人与湖北人官司打了多年也没有决出输赢,叶村人不得不接受现实,变成泾县人与湖北人共同在这一片开办窑货了。湖北人又从他们的麻城、红安两地请来了烧窑师傅,湖北人也把他们传统的烧窑工艺带到这里,从此,这一片多了几口龙窑,缸窑湖就名声在外了。
我曾去蟠龙那一带山头砍柴,远远的,看到那一带云烟四起,人声鼎沸,有人就告诉我说,那就是缸窑湖。但却只见窑火,不见有湖。我一直没去过那里,也不知道那里是怎样的究竟。
今年正月,我与国平等人去蟠龙看刚刚落成的翠竹禅寺,乘便去了一趟缸窑湖。其时,缸窑湖已停厂好多年了。虽然并不识缸窑湖的方向,但进入那一片,那无处不在的窑货告诉我们,已进入缸窑湖的境地。路边人家的围墙,菜园的篱笆以及院子里的花坛,全都是用废弃的窑缸围成,连村路铺就的,也是一些缸瓦的碎片。在一家菜地里,一只用琉璃龙缸竟被当作粪缸。再往里走,一堆堆,一处处窑缸铺天盖地而来,这实在是缸的天下,窑的世界。国平的相机不停地忙碌着,我相信,就是张艺谋来了,也会被这奇异的画面感动的。
像当今中国很多乡村一样,叶村的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村子里只有老人和孩子。我们问路边一家小店的老头龙窑在哪儿,老头指着对面的山包说,那就是。那曾经的龙窑,那曾为皇家贵胄烧制过龙缸的龙窑竟布满荒草和灌木,就像一个落泊的乡绅,寂然地守望着这一片村庄。
老头是窑厂的老职工,缸窑熄火后,老头正好到了退休的年龄,如今,他拿着退休工资,与老伴在这里过一片小店,小店里支一张电动麻将桌,生意也是带做不做。我问老头有几个儿女,老头伸出指头比划着说,七个,全是女儿。我笑起来,说,七仙女下界,都到你一家了啊。
我们去看湖,看缸窑湖。好大的一片湖!我目测不出它的面积,只感觉它茫茫水波和无边的浩瀚。可我知道,它原本并不是湖,而是缸窑厂几百年就地取土的所在,如今,缸窑熄火了,水漫进来,就成了一片湖泊。缸窑湖,缸窑湖,当初如此命名,现在竟一语成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