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次,我从油麻地去香港岛看维多利亚湾的夜景,途中步行经过一个隧道。隧道的名字已经忘记了,印象是明亮如昼。走着,目光被左壁招贴画吸引:
一个风尘仆仆的汉子迎面而来。他刚毅精悍,左腿是机械假肢,肩膀有些前倾,吃力地、渴盼地向前疾行。画面正文的文字说,此人为病中的穷孩子募捐,正在旅途中。画中心有大字——
跟穷人一起上路。
这位汉子一定走过了千山万水,不然不会有如此深邃的目光。他刚毅的表情背后掩饰着隐痛——用这条假肢走,每一步恐怕都要痛。那么,如图所示,他正徒步穿越新疆的独山子、玛纳斯、一碗泉,甘肃的马莲井、黄羊镇、娘娘坎,然后经陕鄂湘粤到香港——他是香港人——一个忍痛的行者用假肢穿越大西北的旷野,信念像火苗一样越烧越旺,让没钱的孩子治病。
照片用镀铬金属镶框,内置灯光照明,一幅连一幅延伸到前面。画面上的汉子像排队一样,一个接一个向你迎面走来,昂着头,有些吃力地移脚。然后是一行比一行小的字:
跟穷人一起上路。
香港街头很少见到通常印象中的穷人,大家似乎衣食丰足。在这幅视觉冲击力强烈的招贴画中,“穷人”两个字竟很尊贵,关注他们如同每个人的责任。
就是说,此刻我感动了,血液从各处奔涌而出,冲撞全身。我心里默念:跟穷人一起上路、跟穷人一起上路……
这时,耳边歌声趋近,不远的地方有一支乐队。4个淡蓝色牛仔装的年轻人在弹唱,隧道高瓦数的橙光把他们的脸庞勾勒得十分柔和。他们沉静地吟唱美国乡村歌曲,弹电贝司的女孩子很卖力,头发在肩膀上跳。他们脚下一只干草色的牛仔帽里有散钞,纸卡上写着:为脊髓灰质炎病童筹款。
乡村歌曲在海底隧道回荡,宁静而朴素。曲调如RICHAEDMARX的风格,把渴盼压在了心里,舒展、大度而倔犟,如foolsgame,又如mg confession。吉他、蓝色牛仔装和他们头发上金黄的轮廓,与音乐一起构成了奇妙的效果,身后招贴画上的独行者目光炯炯,简直就要破壁而出了。
我想站下多听一会儿,但听众只有我一个——别人扔下钱匆匆而行。我把仅有的一些港元扔进干草色的礼帽,感到轻松。这几天我被这钱弄得枯燥——买东西剩下的这点钱,大件买不成,小件又不想买;还得动脑筋找打折的商店,比如“SOGO”;又要算计地铁费用等等,哪如此刻省心。
乡村歌曲对爱情、忧伤和前途均有独特的诠释方式,就像枝头上的花与瓶里的花不一样,像赤脚在5月的玉米地里走过,脚丫缝儿感到土壤的湿润,像衣衫带着松香味,指甲缝儿里有洗不尽的惭愧。我想有钱真是不错,隔一会儿,往那里扔点钱,再接着听。但是,把钱分几次给一个募集善款的乐队,似乎也不像话。
他们并没有用目光驱人,眼神里多少还有一些谢意,感谢我目不转睛地倾听。跟港人比,我有许多时间,但仍然不能长久流连。
乡村歌曲的声音离我越来越远,我用目光接过一幅又一幅的“跟穷人一起上路”,向出口走去。这时,口袋空空,我把它翻出来,像两只兔子耳朵在腿侧垂着——我童年曾玩过这样的游戏。那时没有钱,口袋里是一些纸团。现在演习一遍,竟很新鲜,好像洗手套一样把自己翻过来洗干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