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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被窝颂

童年的被窝,既是寒夜里温暖之所在,又是酝酿童话之所在。北国太冷,在雪地里回来的孩子,连汤带饭吞咽一通,噎得直伸脖子。然后,把浸透了汗水的毡鞋垫儿拽出来在火炉上烤,那时没有电视,吃过饭在15瓦的电灯泡底下看几页书,便是小孩子的夜生活。母亲早早把被子捂好了,像口袋状的被子吸吮着火炕热气,不冻人肌肤。

在北方,掌灯时分常见到这样的情景:无论进了谁家的门,炕上早捂好一排排被子。炕头一般是爹的,然后是娘,第三必是最小的孩子,其余不论,而炕梢归长男或长女。炕头不光热,又是尊位。老乡恭请客人“上炕上炕”,上的也是炕头。来客坐下说话甚至喝酒不妨,不碍谁的事儿。小孩子倦了,可径自上炕睡觉。

满炕的被子可一观贫富。数量多少是一回事,有的人家六七个孩子,不过三四床被,小崽子伙一条盖;粗精又是一回事。我母亲有一床色调温馨的浅粉色的缎子被,用手一摸,光滑沁凉无比,在冬夏都是一样的,而手上使人察觉不到的肉刺会把被面划出声来。多数人家的被面为一袭花布,图案一律为红绿相间、牡丹芍药。

我钻进温暖的被窝,对一切都感到满足,这是在童年。风雪在屋外的树梢上辗转啸号,我为什么不满足昵?玻璃窗上的霜已遮住了窗花,像一层绵密的白毛。用指甲一划,雪粉簌簌而落。若屋子里烧得够热,玻璃中央会晕染般现出一个黑圈。

一次,我忽然想起了静夜里的麻雀,心悲伤。早晨,它们在电线上,紧握的双爪如钩,冻脚,我想起冻脚之痛。这么长的夜,麻雀一定在冻脚。当屋檐之冰可垂一尺的冬天,麻雀蓬松毛羽,缩得尽量圆,如一个土豆,而眼睛仍乌溜溜地。太可怜了,我不知麻雀的妈妈们知不知道它们的孩子要冻死了。想着,我哭起来,在炉旁缝袜子的妈妈问:

“你怎么了?”

我无法回答,闭着眼睛任泪水顺眼角往下流。

后来我下乡插队,当劳累一天钻进被窝、被里和棉花的气息扑鼻而来时,会忆念母亲和家。

说到味道,在阳光下晒了一天的被子会散出高洁的气味。我深吸着这种太阳的气味,香甜。虽然这味道并不香甜,但我不知怎样说才好。而那种用肥皂洗过又重新缝上的被头,在你的脸上耳边播弄的气息是另一种清新。

我觉得,被子的太阳之味是新郎,浆洗之味是新娘。那时候,它们光彩焕发。

如今童年远去,一日即尽,去衣物而入被窝,棉布轻抚你的脖颈,心里涌起一份感谢。在所有的老朋友中,被窝是最忠实的老朋友。虽然它足不出户,也没见过世面,勤恳有加,如老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