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春节还没到,我故乡的小城家家准备年货。有人拎着山珍海味匆匆进门,有人拎着空兜子匆匆出门。到了腊月廿三的晚上,人称小年,我们一家人围桌大啖囤积的蛋白质、脂肪和碳水化合物。
有人敲门。
小年一般无访客。开门,一位60多岁的宽脸大汉站立,像门框镶的一幅画。他笑而沉静,胡楂重,如同说“看你们能不能认出我,看你们在吃什么。”
“哟!”我爸如梦方醒:“白长岁!”
我妈同时喊:“白长岁!”像抢答。
我把手里的筷子放下,想——从他胡子、带笑意的细长眼睛和摔跤手的身态想起,他叫白长岁,我爸的战友。
“快进屋,进屋……”我父母迎进他,大喜过望。白长岁矜持地搓搓鞋底,掸掸衣服,进屋坐下。
“哎呀,20年没见面了。”我爸说。
“20多年了。”我妈予以纠正。
这事是这样。辽沈战役攻打长春的时候,白长岁在战场上救过我爸一命,他们是四野的骑兵。而“文革”中,他们有些战友被打死或自杀了。经历两大劫难的战友相遇,均有隔世之感。他们上次见面是在沈阳,我也在。
我爸述说,我妈伴以泪水,白长岁吃肉喝酒,不抬眼帘。父母说完,白长岁也吃饱了,解开裤带并咧开大嘴笑,露出坚固的牙齿。
“我这次来,”白长岁用下巴指我,“来看他。”
父母目光转向我,极为惊讶,我更惊讶。我当时二十五六岁,刚刚结婚,别无业绩。白长岁从遥远的地方来看我什么?面对父母催问的目光,我却什么都回答不出来。
白长岁从钱包里掏出一张照片,是他和我的合影,我家也有。照片上,我们俩长得特别相像。我10多岁,他40多岁。他说:“我老了,想念好多人。除了去世的,我打算见所有我想见的人。我去过云南、青海。在你家停一下之后,到北京的女儿家过年。”
我爸不解:“你绕这么大的弯儿,就为看我儿子?”
“难道不行吗?”白长岁反问。
“怎么不行?行。”我爸给他斟酒。
大家还是困惑。白长岁千里迢迢看我,中间应该有一些故事缘由。
白长岁对大家的疑惑幸灾乐祸,展开第二轮吃喝。白长岁是阿凡提式的人物。他曾把师长的土霉素药粉倒掉,在胶囊里放进烟灰。他给战马梳小辫、扎红头绳等等。我父母几乎迫切地等他开口,他却若无其事地啃鸡爪子,把炒黄豆一粒一粒丢人嘴里嚼,最后捧起铝盆喝白菜豆腐汤,说:“你们这些人脑袋不开窍。”
“开什么窍?”我爸终于等到他说话。
“1970年,”白长岁说,“咱们在沈阳的大西客栈一起住了半年,你在陆军总院治腰病,我治腿,‘文革’打伤的。我和你儿子天天在一起。我讲故事,他背诗。我们俩一起上动物园,一起吃糖葫芦,一起参加拥护西哈努克的游行。后来我想,他长得和我这么像是为什么呢?时不时拿照片瞧瞧,琢磨这孩子现在长什么样啦?昨天早上一醒,我决定到你们家看看,这就来了。”
我父母哈哈大笑,心里还是没太搞明白。白长岁从帆布兜子里掏出一把银锁、一小块麝香和奶豆腐黄油给我,竞没给我爸什么礼物。后来,他们谈至深夜。第二天白长岁坐4点钟的火车赴北京。
他走后,我父母说白长岁这个人滑稽。而我想起这件事,有时发笑,有时感动,觉出人与人之间确乎存在一种不需要理由的想念,不一定和年龄、经历、性别甚至血缘相关。我没参加过长春围困战,也没在战壕里和他分吃豆饼,但白长岁爱我超过爱我爸,貌似滑稽,实则真切。好比说,一个人如果是一株树,所念者不单纯是土壤、水分和阳光。如果我是树,也想念在我身上落过的小鸟儿,想念风和一去不返的流云。人与人的亲善,并不一定是你对我好,我生感谢,孜孜于施与报。放开眼界看,岁月中那么多温暖的眼神都值得记忆并怀想。我帮过白长岁什么?他在1948年就是骑兵连长,我帮不上他。今夕何夕,却来看我。
一次,我与青年点的友人一同回赤峰县当铺地村。日落时,从秦举的家里出来——在他家吃过饭,说些话,该返回了——秦举用右手攥我左手,走在积雪的村路上。当年,我们这些知青饿了、累了、想家了,就到秦举大哥家吃饭,挤在炕头唱歌。他欣欣然照顾并没图一丝回报,于今依然挂念我们。走到车前,秦举的手还不松开,使我无法用右手握他右手道别。这时候,你觉得手有表情,有语言。手用手温说话,没说完的时候它不松开,比嘴里的话更实在。
白长岁到我家也说:“来,把手给我。”他拉着我的手,看手心手背,握紧,好像手就是我。
写到这儿,想起我的老师、诗人安谧(2007年辞世)的一首诗:
“爬山啦/把手给我/涉水啦/把手给我/那边呼唤啦/把手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