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譬如朝露:自然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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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土离我们还有多远

花日村在大雁山的后边。“花日”就是花儿,蒙古语“花”的音译。这个词也是对汉语的借用。蒙古语中,“花日”是花,“讷日”是名字,“觉曰”是画,“怒日”是脸蛋子,“夏曰”是黄,“穆日”是脚印,“海日”是珍惜,都好记。

为什么叫花日村?我问吉雅泰。

花日是外号,这个村的人爱种花,实际上叫大雁村民组。吉雅泰回答。

花儿——大雁,这些名字都好听,淳朴而遥远,以后人们会离它们越来越远。沈阳航空博物馆附近有一家“大雁肉烧烤店”,我看了——心情怎么说呢——无论人类遭受到怎样的旱涝灾害,都不必去怜悯,他们曾经对动物这么无情。

我们走上大雁山顶往下看,花曰村没什么花,每家门口有三四棵柳树。房子没铺瓦,屋顶的泥巴被太阳晒褪色了,燥白。土埋在地里原本都是新鲜的黄色,土也氧化。进村,见每家窗下摆四五个木制箱子。不是蜂箱,是花箱。

冬天卖橘子的木制包装箱,里边垫一层塑料布,盛土栽花。

这些土可了不起。吉雅泰说,草原没有土,是图卜勋老汉套驴车从外地拉来的土。

草原没有土吗?这真是个奇怪的说法。广阔的草原怎么会没有土呢?草原难道是塑料的吗?然而,草原真的非常缺土,或者说绿浪翻滚的草原只有薄薄一层表皮的土。这层土珍贵呀,它是无数青草用根须编结的半尺厚的土毡,是草原的衣裳,下面的流沙无止无休。鄂尔多斯草原水草丰美,它也是央企主力煤田的所在地。《半月谈》杂志2010年第10期报道:“那里有上湾、榆家梁等千万吨级的矿井,高管每年拿几十万元的工资。采矿的结果造成地表塌陷,植被枯死,水源渗漏,土地不长草。”没土了,怎么长草?煤矿开采区的牧民背井离乡,生活穷困。煤采完,草原失去黄金般的土,将变成永远不适合人类和动物生存的无人区。

蒙古人珍惜草原,包括珍惜这一层薄薄的土,它是草原有血有土的皮肤。剥掉这层皮,草原就死了。祖祖辈辈鲜花盛开的故土,死在了GDP上。GDP变成了剥皮抽筋的代名词。野花在草原盛开,野花只用它自己脚下的一盅土。它怀抱自己的土,死后又用枯萎的枝叶填充自己用过的土。除了土,野花一生什么也没有,它们知道报答。

牧民们不挖草原的土栽花。草原的花儿比海洋的浪花还多,还需要在自己家里栽花吗?要想栽,自己去弄土吧。就像花日村每家门前摆的木箱子,土像在河床里那样细腻,挤在木箱里,举着娇艳孤独的花朵,如礼物。

图卜勋的家住在村子最东边,比别的家低矮。屋顶西北角已经露天了,还没用泥抹上。门口大鹅叫,老人猫腰从门口走出。他身高一米八多,开口笑,两撇灰胡子从上唇垂下来。

看花来了,吉雅泰说。

嗨,都是乡下的花。图卜勋双手在裤线上蹭。他的花木箱放在窗台上。一箱秋海棠,个头矮小,紫红的花瓣像蜡做的。一箱三色堇,也叫猫脸花,每朵花上有蓝、黄、白三种颜色。还有一种花的茎像注满了水,躺在土上不起来。它的叶子如小香蕉,肉乎乎的。

这是什么花?我问。

太阳花嘛。今天阴天,它不开了。老汉说,它的脾气很怪,太阳出来才开花,红的黄的小花。

老汉指那箱高棵的花,这是指甲花。春天的时候,苗是红梗就开红花,白梗开白花,它们不骗人。

老汉笑起来,皱纹遮住了眸子。他说,指甲花也有脾气啊。花儿谢了,夹肢窝长出一个小口袋,不能碰,一碰就像弹弓那样,把种子射出去了。

这是好事啊,吉雅泰说,自动播种机。

这个事都是瑙浩做的,老人说。

瑙浩在蒙古语是“狗”的意思。我说,狗聪明。

不是。老汉喊:瑙浩,瑙浩——

跑过来一只白爪白嘴的小黑猫。

老汉说,它名字叫瑙浩。秋天了,它上窗台专门碰指甲花那个小口袋,然后去抓蹦出来的种子。

黑猫舔舔白爪,像说“是这么回事”。

养花的土是你用车拉来的吗?我问。

是,我干不动活了,套驴车拉点土,送给各家种花,也有种柿子的。老汉回答。

咋不上草原取土?我问。

那不行,咱们从来不挖土,土下面就是沙子。你看那些出夏营地的牧人,他们套牛车走,在这个地方支蒙古包住两个月。回家了,把木头楔子拔出来,土踩实。你在草地上钉一个楔子,拔下来不踩好,这块土就破了,像伤口一样,不长草,沙子从下面冒出来。嗨,土就像肉一样,咱们不破坏它。

什么人破坏土?

唉,老汉叹气,伸胳膊指门外,外边来的人都破坏土。他们不心疼土,开矿呀、种西瓜、种药材,第二年再换地方。种过地的土全都沙化了。开矿更完了,河都完了。

你拉的土是从哪儿破坏来的?吉雅泰开玩笑问他。

我的土不是破坏。老汉挺直腰板说。春天,西拉沐沦河的冰化了,发大水。水退了,岸边留一尺厚的淤泥,我套车把泥拉回来。挖泥也不要在一个地方挖,第二年发水,让挖过的地方淤平。

离这儿远吗?

远,吉雅泰说,西拉沐沦河离这儿五十多里路呢。图卜勋老汉带着干粮,车上拉着瑙浩,还有咪咪——咪咪是他家狗的名字,到那里拉土,一回拉五六个木箱的土。

图卜勋笑,他的脸、脖子和胸膛都是红铜色。他举起四根手指,一回拉4箱土,一箱10斤吧。

名叫咪咪的细腰黄狗跑来,坐地下看老汉伸出的手指。

老汉的儿子和女儿都在日本留学,吉雅泰介绍。

老汉笑着伸出三根手指,孩子在日本工作3年了。他说,看看我的驴车吧。

绕到房后,我大吃一惊,驴车上扣一个驾驶楼。铁皮钻眼,穿牛皮绳子系在驴车驾杆上,驾驶入坐铁皮楼子前面。

现代化,老汉说。

小毛驴拴在车边上,低头吃帆布袋子里掺黑豆的干草。图卜勋套毛驴,咪咪和瑙浩迅捷地钻进驾驶楼,坐在人造革长椅上,从风挡玻璃里严肃地向外看。

你们坐上吧,绕村子转一圈,老汉邀请。

不坐啦,我们谢辞。

毛驴抬头,仿佛闻空气有什么味道。南风捎过来草的气味,我想起西班牙诗人希梅内斯写给小灰毛驴普拉特罗的诗:“这路边的花多美呀。许多牛啊、羊啊,还有人,从这些美丽的花旁走过。而花呢,仍旧立在路旁。花的一生就是春天的一生。然而普拉特罗,如果我们让这些花在秋天也为我们开放,用什么办法让它们永远鲜艳呢?”(赵振江译)。

我见过爱钱财、爱肴馔以及爱珠宝的人。我也见过爱土地的人,但他们仍然把土地当做母鸡生农作物的蛋。图卜勋老人是我见到的最爱泥土的人,仅仅是土,就让他欢喜不尽。村里像蜂箱一样栽着鲜花的土,是他赶车从河边拉来的。而草原上的土,在他眼里是一片不能触碰的血肉。我有些走神了——我所想的是——以后我们的国土会不会没有土了,被风刮跑或被河流冲人海里。土,这个最土气的词将会像矿产资源一样成为珍稀品,应了那个词——“稀土”。春天里,北京、石家庄、沈阳的人为沙尘天气所刮来的土而责怨。细密的土落在人的衣服和车上,让人烦。然而,它们仍然是珍贵的土。以后土搬家了,甚至沉入黄海,永不返回陆地。再往后,刮在人脸上和车上的全都是沙子,想见土已经见不到。这不是妄言,沙漠的风里,没有一点点土。

中国人如果为了工业化而丧失蓝天,丧失鱼儿游弋的河流,最后连土都不复拥有,后代会说他们并不需要工业化,他们想有一片有土的国土。成吉思汗陵所在的伊金霍洛旗乌兰木伦镇的108个自然村已经有49个丧失了土,地因为采煤抽水而塌陷,这些村子消失了。

图卜勋把两箱花装到车上,说送给村西的白喇嘛。驾驶楼里的猫狗把爪子搭在木箱上,花朵在它们鼻子前面摆动,使它们像在嗅花的香气。图卜勋步行,在离毛驴1米远的地方挥着鞭子。鞭子系一根细细的鞋带,上面拴着碎布条,打上去,驴也不会觉出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