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譬如朝露:自然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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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像蒲公英一样运走他乡

“离乡”这个词有一点悲怆,这只是诗人渲染的结果。看那些年轻人离乡闯荡,哪一个不是神气豪迈?在乡间,白金色的蒲公英种子举着梦想,比其他种子更想飙飞。有一次,我蹲下看一株蒲公英,鲁迅《呐喊·自序》里的一句话不召自来:“去异地,寻别样的生活。”我把这话对它小声说了一遍,像孙大圣一样“扑”地将其吹散。我的肺活量太小,蒲公英本想乘大风越过高山丛林去更远的地方。我吹出的距离,离它的出生地只有几步,耽误了它们的前程。

蒲公英如能听懂鲁迅的话,全体拍手赞成。它们是精灵,是活的动画元素,是梦想家。为什么不去异地呢?他乡必有更好的景致。说起理想,我免不了想起蒲公英。想,这些伞兵们的理想最饱满,比人虔诚。走在秋天的大地上,见到没有飞散的蒲公英绒球,我忍不住碰一下,让它飞扬。

蒲公英站在山坡上,远远地看到鸟落下、人走近、羊群过来,心里盼人鸟羊把它们带到远方,至少从枝头落到大地。蒲公英说不出话,说出来不外是这类呼喊。余华小说名为《在细雨中呼喊》,这也是伯格曼一部电影的名字。但蒲公英在细雨里什么也喊不出来,绒伞被打湿了;在风中也不必喊,风已带它们浪迹天涯。

鲁迅的近世祖周至是明朝大臣,他家辈辈有人在朝廷做官。到了其父这辈,家道中落,周家人开始尝到穷困和屈辱的滋味。鲁迅比蒲公英想飞得更远。民国初年的剧变形成生民大迁移,青年知识分子“去异地,寻别样的生活”的首选是留洋。赴欧美是远程,渡东瀛为近路。那时的中国,不知有多少人像蒲公英的种子飘洋过海,有人委落成泥,有人生为乔木。

我小时候,我爸订的《解放军文艺》每期封二都刊登一幅美术作品,印象深的,有潘鹤的雕塑《艰苦岁月》,一个小红军趴老红军膝上听他吹笛;一幅是吴凡的套色木刻《蒲公英》,乡村小女孩吹蒲公英;还有一幅作品是古元的版画《早春》,表现树梢似有若无的春色。那时不懂雕塑、木刻,只知其为图。这三幅图让我感到美可以钻进人心里,永远忘不了。吴凡的《蒲公英》最能让人想到远方。

蒲公英的种子弱小,所有的种子都弱小,但偏偏是弱小的种子承载了最大的梦想。松树和柏树的种子都小,谁知道它们会长得那么高大。人间经历几百年光阴还活着的生命体只有树。有的树经历了唐、宋、元、明、清活到今天。没人知道松柏的种子来自什么地方,就像不知道蒲公英上一代、上上一代来自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