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海的人,看一百次海有一百次感受,海的姿态从不重复旧日波浪。雪跟海比,无涛无声,似乎单调,但雪乡的人却不觉得哪一场雪是对旧雪的模仿,全有新意。雪固然都是结晶的水,每一场都有各自的归宿。初雪下在11月,是岁尾最先落地的客人。它们量少,在地上站不住,随下随化。初雪少有厚厚密密的大雪,那是腊月的事情。雪刚下到土地上,像春草一样东张西望,冬至才是雪的春天。这些雪花商量不定,不好意思落地,或不敢落地。这时候的雪,被风刮起来如碎纸屑,静静躺在低洼处。雪花刚来时,树叶还没落尽,你好像听到它跟树上的叶子相互埋怨,如同电影还没演完,下一场的观众提前入场时发生的埋怨。
初雪来,下两三场,甚至下了四五场之后,我们才见到可以称为下雪的雪。河水灌满河床才叫一条河,大雪才叫雪。大地下满大雪,房檐堆砌毛茸茸,没有裁齐的边痕,屋顶、水塔、煤堆都胖了,地上有了深深浅浅、东倒西歪的脚印。汽车盖子上留下猫的梅花式的足迹。大雪造成吱吱叫的足音,雪人在屋前矗着,小孩或小狗在雪地撒泡尿,留下黄酥的渣滓洞。大雪给所有的屋顶刷上白漆,虽然马路的积雪化为黑泥,城市的楼顶仍保持着童话的洁白。在装了彩灯的楼顶边上,风吹雪,红色橙色的火焰飘舞。岁末降临的大雪,像带着许多的心事,每一片雪都像找一个人,或者带来上天写给每一个人的信。薄白的信函如此之多,超过了人的总数。这里面包含投给故人的信,投给孔子孟子,或世人逝世的祖父母。无人认领的信最终融化,俟待来年。一人在一年中的劳碌积累、储备流失,都由雪花来阐释,以其丰厚,以其飞散,讲解天道轮回。雨与雪是一回事,有与无也是一回事。富贵即使不如浮云,也如积雪,在轮回中代谢新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