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果还叫什么名字,不清楚。葡萄有无数别名,如雷司令等等,而沙果只叫沙果。一事一物进入学问境地,就有俗名与学名。拿中国北方的鸟类说,树串儿的学名叫黄眉柳莺,拉丁名phylloscopusln-ornatus,比电子信箱名称还复杂。练鹊的学名叫寿带,拉丁名就不写了,太哕唆。从博物学观点说,一物没有拉丁名,就不算是东西,或日世上没这样东西。美国虽说是创新国家,正规大学的毕业证书、学生致辞,亦用拉丁文,至上世纪60年代中期止。人也有俗名与学名,二狗子即张国栋,铁蛋乃赵长江,只缺拉丁化。而沙果就是沙果,质朴到家。“沙”,北方话是形容词,与“脆”相对,说口感。而“果”便是果,不是瓜枣菜蔬。
洗好的沙果放进盘子,隔日生出瘀迹,像被人揍了一顿。人遭殴之后有“青一块,紫一块”之相,是软组织挫伤,毛细血管破裂,自身无法吸收呈现的现象。沙果没毛细血管,更没得罪人,何故?此谓氧化。
氧化,是十分好玩的词。我们所说的“衰老”,医家称之为氧化。“老”所以无法被制止,是器官——不光皮肤,包括血液细胞——无时无刻不在氧化之中。“老”是一个不准确的词,氧化才指出事的本质。当病理学家指出某种东西具有“抗氧化”功效时,譬如维生素E、红酒、蜂蜜等,等于说它可以减缓“衰老化”的过程。
有一次,和一位从日本回来的医学博士饮酒作乐。席间,我喟叹曰:“这几年俺氧化得挺厉害!”海归博士听了,先笑后呛,嘴如喷头一样将啤酒扑出,使其邻座沐浴。我问:“说氧化不对吗?”博士用餐巾揩邻座人西服,说:“对是对,没这么说的。”
跑步提高抗氧化能力,烟酒乃至膏粱厚味促进氧化。人和人,比的不是不氧化,而是谁氧化得慢。人称赞人:“多年轻啊!”用科学的术语说,即谓“多不氧化啊!”或者“跟没氧化似的。啧啧!”
不光有机物氧化——人当然是有机物——无机物也氧化,铁,甚至水泥也由于氧化的原因失去了原来的性质,老百姓叫“到时候了”。水泥是无机物,泡在红酒里也氧化。人泡在红酒里或用红葡萄汁洗澡,也阻挡不住老。外在的东西只起到减慢的作用。然而生活的道理不在有无之中,而存快慢之内。
沙果氧化得很快,每一个都像打过群架。它们比不了人,以精密的血管网络运送养料及排出废料,人之脸色因而比沙果好看一些。我最近看了一些回忆录,胡适的,胡蝶的,还有美国前总统胡佛的。看完,想他们说这说那,主义呀,境遇呀,纷纷攘攘。到底说什么呢?套用鲁迅的话说: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氧化。”
氧化吧!去旧可以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