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物先天隔膜,吾乡话叫“犯相”,即无理由地排斥。如星斗中的参商,此起彼伏,互不见面。我觉得诗与吃也是这一种样子。
诗是雅事,至少是吃饱之后才做的事。李贺咏马诗写道“上前敲瘦骨,犹自有铜声”,一个人假若饿成这个样子,就不去写诗了。古诗里涉及食的诗,我读得少(涉及其他的诗读得也少),想起来一些,也不算谈吃。如唐代诗人王建“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没说尝啥、怎样烹制,而讲搞好婆媳关系。新娘子下厨手制料理,第一要取得婆婆欢心。婆婆是经济学所说的“目标顾客”,她若不满,就算一桌子谭家菜,也是白做。而遣小姑尝食,其方法如公安机关提倡的“专家工作与群众路线相结合”。小姑是群众路线,做饭当然属于专家工作。如此,王建写的这个媳妇在新家一定会打胜仗。汉乐府有一首感伤时世的诗——《十五从军征》,其中两句写做饭:“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谷是旅谷,院里长的野谷子;葵是野菜,氽汤。如此饭食,生民之苦已跃纸上。更苦的是做熟了饭没人吃——家园荒敝,此饭“不知饴阿谁”。这情景跟阿富汗战时差不多。
古人有言,“咬得菜根,百事可做”。虽然说到咬,还有菜根,仍不算饮食方面的论述,是励志格言。至于为什么“咬得菜根”,就无往不胜,古今没有统一解释。孟子语录也常有生产生活资料,如“男有粟,女有布”。又如“七十者不食肉不饱”,并没有说吃本身,再说也不是诗。
杨万里诗云:“梅子留酸软齿牙,芭蕉分绿与窗纱。”前一句有吃,不是宫保鸡丁与辣炒蟹,乃是酸梅。这诗让人读后生津,立刻想用“冷酸灵牙膏”扫一扫齿,防倒牙。宋代诗人魏野也有一句诗写“吃”:“洗砚鱼吞墨,烹茶鹤避烟。”不是人吃,是鱼吃。用不了多久,鱼变墨斗了。
袁枚对诗与吃均在行,有句“黄粱未熟天还早,此梦何妨再一回”,说到小米饭,但主要在说梦。此诗我曾抄送一位恋爱受挫想撤退的人。恋爱是梦,别醒得太早。醒了之后干啥去呀?袁枚还有一句论烹饪的名言,可谓天下饭店指南,说:“无味者使之入,有味者使之出。”无论蘑菇炖小鸡、豆腐炖鲤鱼,作用都在味出味入。琢磨,此义在烹饪中可以尽广大而致精微,好。
诗人为什么不把吃写进诗呢?这是说古人把形而上下分得清楚,即使诗写狎妓醉酒,也不堆砌入腹之物,此为诗格。写到这块,想起近人描写饭局与食客的诗:“起身长揖称多谢,斜倚栏杆抠板牙。”终于找到两句纯写吃的诗,尽管打油,却有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