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说咱们国家的粮食已经吃不完了,仓储花费巨额资金。政府动员农民退耕还林还草。在中国人口如此众多之时,粮食多到放不下的程度,这是历史上没有过的福音。朋友贾辉丰几年前说过的话我现在还记得,他说:“孩子和我们最大的区别是不知道饿。”然而,中国告别饥饿也只是二十多年的光景。我有几个安徽的朋友,30岁出头,童年都有要饭的经历。要饭不同于现今的乞讨,不是募钱,是挨家乞剩饭充饥。中国专家呼吁,让2/3的农民进城成为永久居民,以增加收入。美国专家劝中国农民少种地,以节省水资源。这都说明中国有了粮食。一个国家有粮比有钱更重要。对“饥饿史”这一章,许多国家怎么翻也翻不过去,中国终于与之作别。
粮食太多,人开始吃肉。满街的酒楼日夜喧腾,不是招人吃粮食,而是吃肉兼喝酒。吃在中国成了最大的秀场。有人搞“写食主义”,实为“写肉主义”。人在一起比吃,比的不是吃猪肉羊肉,是比别人没吃过甚至没听过的肉。我觉得没有比这个更恶心的事了。蜥蜴、青蛙、蛇、穿山甲、羊羔、乳猪,全体倾人人的嘴里腹中,天下没什么不能吃的东西了。好在凤凰与龙是人们想象出来的动物,否则早吃没了。科学家在发明钢铁和水泥的时候,未使之有肉的滋味,否则也不够吃了。如此狂热地大吃动物,往往发生在饥荒年代。一位长者回忆当年围困四平,满地饿殍,人们在街上爬行,去吃树。长者吃过一只猫。说到这儿,七十多岁的人语气仍有羞愧。我理解他的心思,吃了不该吃的东西后,就不放过自己。在吃与不吃之间,的确存在着罪与非罪。按《圣经》的说法,为躲避洪水,诺亚方舟拯救了人,与人同乘的还有几样动物。上帝想不到的是,这几样动物,后来成了人的食品而不是伙伴。人吃它们不是因为饥饿,而是因为……我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我知道人吃牛羊肉是因为喜欢吃,但吃穿山甲就不知因为什么。古人形容大恨,常常用吃来表达,如有“壮志饥餐胡虏肉”这么夸张的词句。但现今的人恨穿山甲、恨青蛙,韩国人恨狗吗?搞不懂。
从人的牙齿观察,属于吃肉兼吃粮食的动物。人类在早期只吃肉,所谓茹毛饮血。我过去说——港台叫“我有说”,婴儿每天早晨啼哭,是因为饥饿作为遗传因子已经储存在潜意识中。原始人早晨睁开眼睛之后,最恐惧的事情是不知今天的食物在哪里。那时,“食物”在山崖和丛林中奔跑,不好捉甚至被“食物”吃掉。耕作的出现,是上帝对人类的拯救。人们采集植物种子埋在地里,第二年吃那些种子打出来的粮食,它们和肉一样,包含蛋白质和碳水化合物,可以维持人的基本代谢和运动所需的热量。此为人猿之别。因此,人的臼齿发育得很好,作吃粮之用。而门齿和犬齿虽有食肉功能,但基本上变成美观的东西,比如笑的时候、照相的时候用一下,再就是吃西瓜、啃梨的时候动用。它不表明离不开肉,更不表明广泛咀嚼吞咽野生动物之用。
吃海洋动物、吃非哺乳类动物以及圈养动物,表明人还有一些仁慈,但由吃动物发展到吃猴的时候,我以为离吃人已经不远了。人与猴的基因有98%相像,我觉得猴肉之味大约和人肉仿佛。我甚至武断地认为那些吃猴的人实为想吃人,但不敢,因为法律基本上是保护人的,保护人之不被吃不被杀不被劫掠。而猴呢?我看到照片上即将被吃的幼猴恐惧无助的眼睛,心生惊。猴无法说、无法写,但一定想:即生猴,何生人?上天如此不公!在这一点上,我以为伊斯兰教义关于吃的训诫十分高明。穆斯林信守什么该吃什么不该吃的准则,给其他的生物让出一条路。对内说是健康的必要,向外说是一种仁慈。
对那些吃猴的食客,我不知怎样对他们说,也许该说:你们终于吃到人了,这辈子没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