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岁那年,我随父母到昭乌达盟五七干校生活,住的地方有一个大水库。我并不会用立方米这样的术语形容水库的大,只是说,我们住北岸,望过去,南岸的山只有韭菜叶那么一小条,如南宋画家马远的淡彩画,中间都是水。
住水库边上,夏日嬉水,冬天在冰上行走。我们企图到对面的山上去看一看,在冰上走过10里、20里路都到达不了,只是山变得葱叶那么宽而已。那时,我们见到了厚重的冰,冻得一两米厚。在冰上走,人不抬脚,抬脚就该挨摔了。鞋在冰面上蹭,脚下是青绿色大块的冰,比玉石跟啤酒瓶子都好看。冰面甚至带着波浪的起伏,好像波浪是一瞬间冻成的。入冬,波浪仍不合时宜地荡漾。风说不许动,波浪吓得不敢动,留下起伏的冰面。人刚上冰,最害怕冰裂的声音——咔、咔,比房子塌了声音还大。不明白的人以为冰在崩溃,其实是冻严实了。天越冷,冰越裂,声音越大。
我下面要说冰的裂纹。
冰纹是大自然最美的景观之一,谁不同意,证明他没见过大冰。裂纹贯通上下,交错纵横,比瓷器表面的裂纹更好看,是立体纹。它们像闪电,像根须,像刀刃,大纹套细纹,巧夺天工。那时没有照相机,要是照下来,每幅都像抽象派的画作。
再说瓷品。瓷器多数是球体,比如碗和瓶都有一个球面积。釉彩在高温烧结下开裂,形成意外的美,包括“冰裂纹”。纹是寻找方向的力,它们在球体开裂,错成网状,像篆书,更像八思巴蒙古字。忽必烈可汗敕令国师八思巴喇嘛弃回纥蒙古字,以藏文字母创八思巴文蒙古字。此字现已失传,大英博物馆现藏一支元代皮囊装的酒,上书八思巴文,意谓“好酒”,说得多质朴。八思巴文字体有点像蜂巢,方正而勾连,如崩瓷纹路。看这些纹会勾起人的好奇心,像看字一样探寻它的意义,这里有乱石铺街的错落,也有树叶纹路的井然。不光瓷器烧结有裂纹,所有动植物的生长都有螺旋性的变化。树叶纹路的网格,是生长形成的分裂。人类青少年大腿的蛇纹,是肌肉生长挣破了坚韧的皮。孕妇的肚子也有妊娠纹。冰的皮、釉的皮、人的皮都会裂开,只不过人类皮肤修复得好,瓷器裂完回不去了。
这些纹路仿佛包含着、吐露着一些秘密,以瓷器最为神秘。远古人用火烧龟甲或兽的肩胛骨来占卜,巫师探究的正是烧裂的纹理的信息,如短信,把它看做某些事情发生前的先兆。这些纹理能预告什么先兆呢?巫师并没留下这方面的解读著作。显然,有些事情巫师解读得准,否则没人找他继续卜。而另一些事他解不出答案,天机不肯泄露与他。纹,成了一套语言系统。老虎皮毛的花纹也有短信,每只虎的纹都不一样,只是没人懂。虎灭绝后,更没人懂了。几年前,我在俄国的布尔亚特共和国见到一位萨满师占卜。他在一只放咖啡杯的白碟子上烧一张纸,吹掉灰,端详碟子上烧出来的花纹。他端起来看了又看,说来客丢失的山羊正在离他家5公里外西北方向的洼地吃草。丢羊的人来自蒙古国的东方省,我祖上曾在那里待过。
占卜结束,我把那只碟子上的烧痕转圈看了又看,想找到羊的履迹,没看出来,觉得烧痕倒像一朵半开的芍药花。
纹,绘画术语叫做线条。线条的功能与书写方式不可穷尽,这也是中国书画恒久的话题。假如我们用完全陌生的眼光看汉字,看阿拉伯文与蒙古文,看回纥与西里尔字母,觉得线条之内之外,宛如神灵驻锡,都奥妙。干脆说,字的线条里面有神灵,与龟甲与瓷器的纹一样超验。假如那个萨满师真通灵,即使看张旭的草书如《古诗四帖》,也能说出东方省的牧民丢失的山羊在哪个山上吃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