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吹牛的极致:幽默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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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纯阳之地:沈阳

黄河以北的大城市,以“阳”命名的只有沈阳。兹证明此城傍水,筑于水的北岸,岸北为阳。水名浑河,又叫沈水。浑河得名于元代,蒙古语——“浑都愣”河,意谓“横置的大河”。对征战者来说,河都横着。此城后来称“盛京”,好名,大都之谓也。再后来改“奉天”,散发皇权气味。叫沈阳之后,一叫就叫稳了。“阳”字透露这里的住民生机勃发,一点都不阴险。在沈阳的工厂,我见龙门吊把一个火车头悬吊起来,不免惊讶。车间阔大高敞,四五个火车头像甲壳虫被缚在空中等候修理,阳吧?沈阳铁西区有的工厂上万人,一个车间上千人。计划经济时代的清晨,上万工人骑自行车从一个大门驶入,车圈烁烁,铝饭盒闪光,阳吧?沈阳马路宽阔,橘黄路灯一瞬放光之际,我作为骑车人每每想放喉高唱,对钢铁、厂房和工人阶级加以讴歌。在这里,小里小气的东西譬如我之小文化散文上不了台面。下馆子,点什么鸭肠、鲶鱼须子、炸鱼鳞——STOP!别侮辱我们的嘴和肠道!上肘子、上大塑料盆的黄蚬子!沈阳人不用壮阳,满城潜阳。他们高大、豪迈、粗一点儿——沈阳音乐学院、鲁迅美术学院、博物馆和剧场都没把他们磨细,随遇、随酒、随气候而安。不安时咆哮呼喊,比如看球。球员在沈阳球迷的呼喊中坚持踢90分钟真是不容易。一位刚做完阑尾手术的球迷,没票,爬上树呐喊,刀口迸裂(手术线质量可疑),捂着肚子还喊。

这两年,我骑自行车漫游沈阳,看到了许多跑步看不到的景致。上二环一气骑80公里,回家屁股不敢坐沙发。街树啊,马路啊,马路上方桥上的火车啊,感到这个城市血管粗,肺活量大。我三次踏勘铁西老面粉厂旧址。60年前,我父亲与战友到此激战。他说:“白面袋子当掩体,血喷上面一会儿就黑了。”面粉厂早没了,面袋子更没了。我找到了一个他提过的地方,叫“余粮堡”,离宁官高速出口不远。

在街上走,观赏各单位牌子引发遐思。如“减速机厂”,意味隽永,和咱们说的加速、跃进反着。毛泽东说过“发明大跃进这个词的人有功劳,发博士头衔帽子,第一顶发给他”。这里在减速,我想进去请教为什么生产减速机,没敢。还有“区心算管理中心”,没错,心算也要管理。当然这是小单位。大单位如铁路局,在原日本关东军司令部内。有人说,那楼里的电话接口多得惊人,现在也没弄清楚。撬开地板用线一接一个电话。这一地带叫太原街,日据时期开发。原来叫“春田町”,还有这町那町。当年日本一批前卫建筑师来沈阳设计一大片洋房,幢幢新颖。

现今的市政府大楼是伪满时期建的“市政公署”。八·一五光复那天,蒋介石、宋美龄和国民政府领导人登此楼顶宣告抗战胜利,广场民众喧腾。当其时,蒋为光复后的沈阳街道起了许多新名,新中国成立后更改。未改的“文革”中再废止,但未改尽。他起的“明廉、克俭、同泽、集贤”等街名依然叫着,红卫兵没想到这是蒋起的街名,没换。市府旁侧有广场、绿地、喷泉。到晚上,攒聚八方人士,百样玩耍,干般热闹,叹光阴。

中山广场矗立保存完好的毛泽东塑像。此雕像群代表着国内最高的雕塑水平(另两处是出租院展览和北京农展馆群雕)。当年,领袖朝向成了难题。面东,与太阳相对不妥。北面是苏修,当然不要对他们挥手。向南,首都在国土北方,为什么向南?后来塑像面西。西面是铁西区重工业群。到了铁西,一个人心底潜藏的词汇——比如雄伟、宏大、壮观等等全被激活。这些词在苏州一辈子也用不上,在义乌两辈子也用不上。沈阳官方回顾历史时,给这座城市起了一些磅礴的新名:东方鲁尔、共和国长子、共和国总装备部。虽然没叫出去,却为豪情找到一个出口。今天的铁西新区,所说的大而旧的企业消失了,代之以高新企业。眼观虽不豪迈,但整洁,更GDP。

沈阳的人和城,按旧学的字眼,属纯阳之地,条达生发,火力壮。有的城市像村寨,有的城市像舟船,有的城市像超市,有的城市像郊区,而沈阳像一列挂着无尽车厢的蒸汽机车,轰隆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