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跑步是在大街上。可能由于动作艰难、表情苦痛的缘故,行人纷纷朝我跑的前方探望,以为我在撵贼,如抢手机的矫健民工。有人——譬如他们在等公交车,朝前方扫视一遍之后,又回头疑惑地看我,意思是“前边也没人,追谁呢”?
我心里明白这里边的意思,但顾不过来,表情虽想放松,但不可能。还有人向我建议:“光追哪行?喊哪!”他的意思是让我喊“抓住他”!
尽管如此,我并没有停下脚步。刚跑步的人,全身充满了不协调,劲儿没少费,但协调不到“跑”这一简单的事情上。跑步时,我想到一位领导人当年谈到部队的臃肿懒散时所指出的:这个样子,别说打仗,恐怕疏散都很难。
我说的意思是,当大脑下达“跑”的指令后,所有神经与肌肉(人体围绕骨骼的肌肉约500多块)全乱套了,力量相互抵消,血液携氧量不足。其姿势用沈阳的俚语说是“破裤子缠腿”,上海话叫“拎勿清”,实在艰难。
辞典称:两脚分别向前快速移动叫做跑步。可见,两脚单移、向后与慢速移动都不叫跑步,叫什么不知道。辞典的解释常常这么古怪。体育对跑步的界定是:人类具备腾空动作(双脚同时离开地面)的运动方式。这是评判竞走运动员是否犯规的依据之一。
我刚跑的时候,没多少腾空动作,也没怎么快速移动。符合辞典要求的只有双脚分别移动,左而右,右而左,没有混淆过。
跑了几年之后,事情发生变化——我感到跑步之旨不在用力,而在不用力。这和书法、太极拳以及歌唱的要求一致,用力便错。当然,前提是已经积累了必要的肌肉力量,特别是心肺功能的完善。跑步的快乐在于找到节奏之后,毫不费力地奔跑,仿佛身上安装了锂电池,全身和谐一致,在微微的疲劳中享受快适之感。好的时候,连跑步这件事也忘记了,眼前只有跑道的改变,直行、弯道以及视野中楼与树的出现与消失。这时候,感觉到作为一个人能够奔跑,是一件很高兴的事情。
比钱还值钱
小时候,我就景仰钱。
景仰钱之前,我景仰的三样东西是电影、山楂丸和游泳池。电影,是丈八白布上人影幢幢,忽东忽西,可大可小,配以音乐徐徐演之,相当于白日梦或活见鬼。山楂丸又名大山楂丸,好吃至极,我妈只是偶尔从医院开一盒分赏我和我姐。嚼之咽之,无不如意。其名也谦逊——“山楂丸”。以其品质,完全可以叫“超级秘制蜜炼迷你珍稀野生绿色氨基酸而不涩宝”,对不对?它却叫“山楂丸”,本色。如果看不上电影,吃不上山楂丸,去游泳池泅水也有大乐,水抚我,我抚水。水冷牙齿相击,皮如乌鸡起粒不改其乐。
后来得知,想看电影不一定跳墙进军分区院里,想吃山楂丸也可不等我妈,想泅水也不必给游泳池看门人搓煤球。怎样?有钱则为。有了钱,买票进游泳池电影院药房,还买龟苓膏和芝麻烧饼。有钱可买整个百货大楼一到三层所有东西,当然我用不了这些东西,但有可能需要其中万分之一。
钱像一把刀,戳破了各种东西的神秘性和稀有性。而且,人类在我小的时候并没造出太多东西,而现在连MP5都有了。好东西之好,不在于我需不需要,而在认不认识。如果别人不介绍,我连LV都不认识。
好东西多到了我们见都见不完、记都记不住的程度。钱,何止买大山楂丸与LV,还可以买旅行,比如去普吉岛;买服务,比如坐在外资银行的红木椅子上发呆;买虚荣,比如手机尾数定为2009.
由于生活并没有停止在山楂丸、看电影和游泳上,从理论上说,赚钱永无止境。
然而,在人所赚到的钱里,没人计算哪一部分用于疝气手术,哪一部分用作搭桥。呸!晦气!多数人连想都不想这个事。
然而,钱之无穷能力和人之有尽精力相拼,一定是人先败下阵来。败得惨,还需要用钱修补。可是,钱虽然通神,但并不通蛋白质,不通血红细胞和肝糖原。钱跟身体比,钱明显地不值钱。
人的生命现象,即使在一个傻子身上,也是无比瑰丽的景象。比如,傻子或我们轻轻拎起一小筐樱桃,用生物学表述是由肌肉收缩产生能量所为。能量从何处来?它由食物合成肌糖原再合成磷酸、三磷腺苷变为能量。樱桃被你拎起,被丢进嘴里变成新的肌糖原。人体每曰每夜所进行的化学反应比秦山核电站还复杂精密。钱能吗?它怎么会能?钱只能做一些交易的工作,跟分解化合没关系。如果表述一下性爱的化学和神经过程,更为复杂壮丽。这是钱,包括欧元、卢比、比索和铢们永远做不到的。钱不过是被赋予重要概念的纸。这个概念便于结算、投资和炫耀,并不比人的尿更值钱。尿毒症就是尿不值钱,用钱把值钱的尿从肾里拔出来。
赚钱肯定没错,谁也不必装清高。只是说,有许多东西比钱更值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