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文写女人之美越具体越失败,比如旧小说描写女人姣好——眼似点漆,齿如珠贝,给人感觉是一件镶嵌工艺品,类似首饰匣子。会说的只说女人的白。
《诗经·郑风》:出其东门,有女如云……出其固阁,有女如荼……。
荼是山坡白茅草开的花,雪白一片。白花在微风里低舞,谁说不似美人?云和荼都在说女子的白。诗说的不是一个女子,是众多,白嫩成群。
我到泰国南部游历,导游是泰北的清迈人。他说清迈怎样的好,我已忘记,只记一句——清迈女人白。他说此语颇自负,而泰南的女人肤黑近于马来人。“清迈女人白”,差不多可做这个城市的广告语了。
后来我有机会到清迈,当然也见到了清迈的女人。姐妹们白虽白,但只比泰南女人白一点而已,白度与寮国和缅甸的女人差不多,白兰度比不上马龙。清迈女人之白跟川妹子湘妹子即香港人包过金融危机又弃绝的二奶比起来还要黑一点点,出不来“如云如荼”的景象。
女儿两三岁时,我抱她到机关院子里玩。别人逗趣,说这孩子胖啊、白啊、好看啊。女儿目送飞鸿,不为所动,我以为她听不懂这些赞美的客套话。一次,有同事说这孩子眼珠真黑啊!女儿立刻用黑水晶般的眼睛瞪他,训斥:“白!”我吃了一惊,原来她懂,早已是以白为美论的拥护者。那位同事赶紧打圆场,说:“白,白,白眼珠真白啊!”我女儿渐出笑意。我和同事不禁哈哈大笑,她见我们笑,也哈哈大笑,以为我们归顺了她的美学观念,皆大欢喜。
比《诗经》晚的汉乐府诗,也用白描写女人的美,跟清迈导游与我女儿论调一样。汉乐府《孔雀东南飞》写到刘兰芝,“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削是细的意思,葱根乃葱白。我以为拿葱白形容女子是文学上的一大发明创造,葱白之白,兼有白润与肥嫩的质感。但是汉代农村妇女刘兰芝的手长成这个样子,倘若不弹琵琶,离三农工作显得远一些,得不到老婆婆的喜欢也不让人意外。
中医所称“望闻问切”,先看人之脸色,也叫气色。气是看不到的阳气的运行,色指血色,说阳气之蓄养。一般说,脸黑脸黄都算不上健康。面无润泽,或许代表某些器官功能上的减弱。脸红其实也不好,虽然有人把红光满面当成一个美词自珍。如果真的红光罩面,大体上说这个人的血压血脂均偏高。过量饮酒者,脸色也红,此乃肝火上炎。中医所说的好气色仍然是白,清迈导游和我女儿又胜了一次。白成为面色的基调,这个人的所谓阴阳平衡与气血平衡都好,尤以前额白净光润为好。健康的面白之人,眉眼黑、嘴唇红,因为有白打底子,出对比效果。而苍白的人虚弱,白却不润。他们的白是倒退,没有血在后边养着。
诗人庞德的《舞姿》写了一位他想象的中国美人。他没来过中国,也未必见过中国人,但庞德认为中国女人最漂亮。他梦中的这位美人是什么样子?“你的手臂像树皮下嫩绿的树苗,你的面孔像闪光的河流”。庞德没忘记白的重要作用——“你的肩白得像杏仁,像刚刚剥掉壳的杏仁”。
庞德厉害,从杏仁里发现白所具有的更细腻的美,且幽然,比葱白更上一个台阶,可得文学重大发明奖。庞德说:“你的手指是寒冷的溪流,你的女伴们白得像卵石。”
卵石在溪水里微微颤动,白而明净,像不像女伴姑不论,它们美得那么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