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吹牛的极致:幽默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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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低等教育

想一下,我所受到的教育基本上都是低等教育,不管它叫小学或大学。一在幼儿园,他们把地(而不是炕)烧得滚热——除了幼儿园,我再也没发现烧地之处。在夜里,我们咬紧牙关,踮着脚尖在砖地上飞跑,只为了撒一小泡尿。他们烧地就是为了我们少撒尿吗?也可能。幼儿园另一项教育是逼我们吃煮熟的胡萝卜——一碰就烂的胡萝卜甜兮兮地令人作呕。若不吃,阿姨就逼你靠墙站着。盘里放着那根胡萝卜,直到你说出那个词:吃。其他教育是教我们唱会一首歌——《蓝蓝的天上白云飘》,并没说为什么唱这首歌。只一首,其他的都不教了。幼儿园跟教育没关系,跟高等教育——譬如讲故事、做手工更没有关系。来到这里,是因为双职工家庭“孩子没地方放”。在这里,系鞋带是我姐教的,同时她还告诉我上厕所应该上男厕所,以及鼻涕下来的时候,要用手绢而不是用袖子擦抹。手绢不是缝在你的衣襟上吗?我低头看,手绢洁白如新,几乎没用过。

我被“放”了两年之后,进入小学,原因也是没地方“放”。上学才一个月,某日早上,进校门被吓着了——所有教师站成横排,鞠躬,脖子上吊着牌子,上有红×——“文革”开始了。从那时到我“中学”毕业下乡,整整10年。我很不好意思说“中学”和“小学”这个词。它对我来说,与年龄有关,和知识无关;与桌椅有关,和书包无关;与听讲有关,和考试无关;与劳动有关,和作业无关;与打闹、冥想、军训、参观有关,和写字、计算、复习、早恋无关——和现在的中小学完全相反。在我受到的“低等教育”中,军训是一样内容:用木头步枪劈刺、扔手榴弹以及匍匐前进,后者把膝盖和胳膊肘磨得露出了棉花。我记忆很深的一件事是齐步走,不许戴手套。那是零下30度的塞北,我们冻得恨不能把手剁掉。其他的教育包括挖防空洞,4米多深,防止苏联的核弹辐射。其实我们非常想看原子弹爆炸的场面,而不是躲进洞里。在纪录片里,我们的原子弹爆炸之后,无数人从掩体后面跑出来,朝天上扔帽子欢呼,见其可观。教育还有到工厂学习车工、钻工和铣工,我们借机做火药枪、匕首,但没有投枪。尔后下乡。我所在的大队成立一所“共产主义林业大学”,每天晚上在劳动之余学习果木嫁接,因为和水果相关,这种教育显得高级一些。但树上结的那些苹果,我们终于一个都没有吃到,因为“锦州那个地方出苹果,但战士们一个也没有吃”,我们也就不吃了。

我的大学学历由函授自考而来,人们称之为“组装”,跟“原装”相比,也不高等。按课修完学分,无其他可言。而课程,至少就中文而言,陈腐而无趣。这些课程把古代和外国文学中的精华剔除,用糟粕检验人们的考试能力。而当讲解精华的时候,譬如汉唐文章、鲁迅或莎士比亚,教师像鹦鹉一样把教材念一遍,然后指出重点。说“重点”两字的时候,学生们顿时振作,这是考试重点,教师矜持地指点一番,面带浅笑而终。

这种教育长达二十多年。在此之外,我自学了认字,为了知道小人书下方写着哪些意思,从此进入阅读。在读了大师的作品之后,我才知道什么叫做高等教育,它把心灵凿开一洞,光明源源涌入,告诉人怀疑、追索、内省以及幽默。真正高等的,是人道主义的光芒从大师的作品里传出,永远悬在人的头颅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