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吹牛的极致:幽默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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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对“哈哈哈”的敬意

自从修车的老赵摆上象棋摊后,桑园成为楚汉之争的战场,多的时候有七八局,在树荫下“啪、啪”。而老赵,由于总有人找他修车补胎,失去了固定的下棋地位,惶惶地从这局走到那局指手画脚。我说“你比教练还忙”。他摇头,说“没办法”。

对天下之事的评价,老赵一律“没办法”,听着隽永,如悲观主义哲学家。

近日,下棋人中多了一位奇士。我还没有见到,是听出来的。我和他第一次相遇是在午睡时分。午睡时,我对棋子的“啪、啪”已经适应。但那天在耳畔震响的是“哈哈哈”,笑声响亮而光润,传得很远。从歌唱艺术上说,属于美声。不到一分钟,他已笑了两次,每次全都“哈哈哈”三声。也就是说,他的棋战之乐恰好与呼吸深度相匹配,用上海话说是“刚刚好”。

我想起大师关于歌唱的名言。

“简单地说,歌声就是具有能量的气息”(艾地兹·布拉德)。

“对歌唱者来说,出气的方法比吸气更重要”(佐尔伯格)。

“找出你声音中最好的部分,把它保持在头腔最高的位置,发音时感觉不出一点紧张”(罗斯·班普登)。

正像大师说的,“哈哈哈”吐气干净,声音放松。睡不着,我又生出一个疑惑,就是他的笑声何以如此密集?我对棋不在行,但知道此物能给棋人——至少是赢棋的人带来喜悦。而“哈哈哈”无疑正在赢。依我的浅见,他收盘时“哈哈哈”一次就足够了,即使棋艺湛深,也不一定每步都“哈哈哈”。电视上,大师胡荣华仿佛也没有“哈哈哈”,相反他常常是蹙眉苦思。谢军以及与深蓝对弈的卡尔帕罗夫也没“哈哈哈”过。他们是思考者,思考者如哲学家一样,怎么会“哈哈哈”呢?

他下棋难道不思考吗?我有点“哈哈哈”了。

“哈哈哈”,声音穿过桃树密密的叶子传了过来。我感到他笑的时候气息从肋下向周围扩展,横隔膜有力地伸缩,有美声所说的“面罩感”。一个人频繁地在林间“哈哈哈”,对身体实在很好——内脏体操。

抑或他想把对方的思想搞乱?也不像。笑声是无法伪装的,如果不是发自内心的愉快,产生不出正确的发声方法,声音会干涩、瘪、缺少光泽。

“哈哈哈!”

“哈哈哈”实在太快乐了,他根本用不着去赚大钱当大官而后得意。他的笑声里还有狂喜的意味,即意想不到的快适,如在棋盘上看到了喜剧演员的表演。用老赵的话说,真是“没办法”。在他的笑声中,我回想自己值得“哈哈哈”的事情,委实不多。笑,无论出于成就因素或喜剧因素,对我们均很吝啬,而生活以其严峻面对人们时,为了什么发笑甚至是可疑的,如同轻薄。而有的人早就脱离了快乐。

我曾在某家电视台参与过综艺节目,一些男腕儿女腕儿在台上装疯卖傻,气得观众把收费的增援电话打过来。那时,我感到这些腕儿们——以歌星和小品演员为多数,我不便把他们的名字写出来——太不快乐了。他们首先是惊人的无知,整体水准在小学水平之下。如果说他们尚能分清长江和黄河是两条不同的河流的话,而说到珠江与淮河,他们会认为你瞎编。他们冷漠、孤寂、焦虑,除了台上一个小时外,情绪完全没有兴奋点。男腕儿还能兴高采烈地讲点黄色笑话,而女腕儿始终在委靡着。你夸她年轻漂亮,她会有一点活力。而你有意骂另一位比她有名、上央视次数比她多的女歌星时,她才振作起来,言语滔滔不绝,脸色也红润一些。自然,港台艺人的资质要好得多,仪态也朴实健康。老百姓不知道这些在台上嗲一嗲、扭一扭就赚很多钱的人状态如此糟糕。

这里实际是谈“快乐阀值”的问题。吸毒者之所以承担悲剧,在于他们把快乐阀值调到了最高的、生命不能承担的阀值上。大脑内啡呔以及全部神经活动的兴奋,除了毒品外,一律关闭。那么,人生无数不期而遇的快乐,譬如倾吐与交流、散步甚至在路上拣一元钱的快乐,全都消失了。就像男腕儿女腕儿的快乐只在赚钱,每次赚的钱超不过上次,他们便冷漠与焦虑。北京一位精神病专家曾透露,他的病人有很多是腕儿。一个常常没有快乐以及快乐如此短暂而身心十分紧张的人,当然容易精神崩溃。

常常快乐,意味着快乐之事的众多。快乐数量如此之大,必是一些寻常之事,但快乐的强度并没有因此减低。当我们说“乐观”这个词的时候,指向并不仅仅是买彩票得汽车那些人,还包括境遇已窘但还能不断发现快乐的人。就生活态度而言,我喜欢那些在路上拣一元钱而大喜的人。如果一个人在路上拣了100元钱仍无动于衷,必然不是一个有趣的人,也不是健康的人。

我一直想见“哈哈哈”一面,但他并不常来。有一天,他从下午4点一直“哈哈哈”到午夜1点。说实话,这已近无厘头了。我妻子被吵得睡不着觉,后来竞也大笑,因为她终于遇到一个在深夜里大笑的人。那天夜里,存他“哈哈哈”的间隙,附近一条狗应声吠和,但终于坚持不住,吠声弱下去了,带有一些委屈。

我想象“哈哈哈”是个满面红光的中年人,穿敞怀儿的短袖白丝绸褂子,摇蒲扇。他的牙齿和肺功能都很好,这从笑声中就能听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