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种种努力,如果撕开了看,大约是试图把自己变成别人。
成功的地图如下:由农村人变成城里人,由江北人变成上海人,由中国人变成外国人。在不同层面上表述,还可以说,由王桂花变成关之琳,由陈阿宝变成周润发。如果真成了关之琳与周润发之后,还要变成莎朗·斯通与汤姆·克鲁斯。如广州市的口号:一年一小变,三年一中变。
人为什么不当自己当别人呢?
首先,这属于文化的压迫。你自己的文化——譬如辽宁省新宾县永陵镇的文化,与时不尚不合,逼迫你放弃它,从头再来,直至使别人看不出你是永陵人(进步到县)新宾人(进步到省)辽宁人(进步到国)。这么说又不恰当,因为中国人在中国人看来并无统一的标准,所以又要依傍到一种地方的标准——当然这个地方不是“在那遥远的地方”,而是发达的地方——譬如深圳的标准,说话则要“酷耶”、“靓汤”。
文化压迫得不敢当自己。这里的文化是时尚的、商业的、传媒的指向,也就是全球一体化的指向。这种文化的经济学背景在于消灭个性,因为所有产品都是规模生产,譬如麦当劳,当然要抹杀一切非麦当劳的因素。商业文化的成功在于借助传媒的威力,使你感到非品牌化的一切都是可耻的。其实可耻的是商业,由于成本的原因,它们造不出个性化的产品,只好指责别人跟不上潮流。我听到无数人在谈哈根达斯发糕,我不知他们到底吃没吃过此糕,然而感到,他们至少认为不说(而不是不吃)哈根达斯显得可耻,仿佛言不称“小资”就无法做人,至少无法做女文人。
然而人真变成了别人之后,伴随着成功感的是巨大的空虚,落寞与惆怅成了经常发生的事情。因为原有的文化无时无刻不顽强地抵抗着这种皮相的包装,你把它压抑久了,它用焦虑折磨你。它让你回到它身边,哪管是一会儿。“它”是什么?是你的方言,不能登堂入室的习惯,村或镇上的陋习。这是在潜意识里早已存盘的生存程序,这个程序永远也不会被删除。它能兼容吗?也许会兼容。这意味着,这个人的内心要有很大的力量。
变成别人,李二狗变成张查理,是成功的标志。予谓不信,豪宅汽车一旁证明。寂寞处在于庸常大众进入精英大众还是大众,还无法显扬自我。显扬自我需要个性,如列侬,如杰克逊,如麦当娜,但时尚已毫不留情地抹杀了消费者的个性。成名的欲望落入商业指导的境遇实难免俗,只好寂寞。
除非——除非什么呢——从你心里拣出原初的文化,与时尚相接,繁华寓于朴素,喧闹包含镇定。其实,任何一种乡土与时尚相接,不仅可能,而且美好,只是人们缺少信心。说起来,所有的时尚都是为了让奉行的人产生信心。从自己的背景中寻找时尚中没有的亮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