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炎热的6月,我身穿黑水獭皮滚边的海青缎面皮袍子,头戴高耸的羊羔皮帽,脖子上涂的香料令人晕眩。我满脸淌汗,端酒杯与陌生人对饮,向他们行鞠躬礼——这不是梦境,是去年的一场经历——身旁,是我的“新娘”阿季阿兰。我总算把她的名字记住了。
这个巨大的白帆布帐篷,能装五十多人,没桌椅,熟肉堆在地面塑料布上。食用固体酒精勾兑的酒在饮马石槽里荡漾,随便取饮。
我的“婚礼”,实为阿季阿兰的婚礼,地点是俄国布利亚特共和国乡下的草原。
事情是这样的。为做一档电视节目,我们一行人围绕贝加尔湖,寻找蒙古文化的遗音。昨天,于乌兰乌德市兵分两路,我和摄像师占布拉搭一辆卡车前往湖边的塔布。司机谢尔盖是俄罗斯小伙子,已经醉醺醺。车上,占布拉(兼翻译,而我约能听懂一点点布利亚特语)向司机炫耀中国的富裕:我们一幢楼比你们五幢楼叠起来还高(这里多为二三层楼),我们的电视有50个频道,我们吃肯德基都吃腻了,我们……我暗示占布拉换话题,他可能太想念祖国而滔滔不绝。终于,司机停车,绕过车头开右边车门,让我们下去。
我道歉并提出加钱,司机不屑,把20美元车费和中国产清凉油扔地上,拽我们下车,说:“傲慢的中国人,你们有钱,但没有森林和正直的心灵。”
司机——带着正直的心灵把这辆吉斯牌卡车开向远方,我们像两个蚂蚁被丢弃在南西伯利亚。我痛斥占布拉的愚蠢,告诉他,中国人刚富几年?穷人乍富,显摆啥?该!可是,这条路还有车过吗?
“写遗书吧,在咱俩变成木乃伊之前。”我说。
占布拉以比蚊子还尖细的声音回答:“摄像机还在卡车上。”
该!还管什么摄像机,我想应该去寻找村庄。如果没村庄等着我们,就只有死亡等我们。我和占布拉的手机都没办国际漫游,联系不上剧组。该!
我从风中的气味判断西南方向应该是森林的边缘,果然走出了森林,用两个小时。占布拉提出休息,我说,你不断思考自己所犯罪孽就不累了。又走了一小时,遇见草场,绿汪汪的点缀鲜花,有没有人?占布拉说:“多美!要有摄像机就好了。”蠢货,还是不累。
走着,大脑和腿都麻木了,突然见到前面说的冒炊烟的大白帐篷,人头攒动,衣服鲜艳,像一场婚礼。
走近,我们伸出双手——人其实都有乞讨的本能——给我们吃的、喝的、睡觉的床铺吧!
人们端来矿泉水和洋葱抓饭。这时,一位威严的长者用手势阻止。长者蓄油亮的黑胡须,目光锐利,披一件阿富汗总理卡尔扎伊式的长袍,问了我们姓名、来干什么。然后告诉身边的人(名海日苏)带我去换衣服。
换衣服?吃饭或者说乞讨难道要换衣服?海日苏告诉我:呼伦巴雅尔(长者)说你相貌端方,有尊贵的“鲍尔吉”姓氏,是伟大的成吉思可汗的后代。他决定选你做他的女婿——今天的新郎。
啊?我问是不是玩笑,海日苏答不是。我又问:“原来的新郎呢?”他答:“等他等了五六个小时,不等了。”
不等了?难道这是看电影吗?我想了想,这是一场婚礼,并且是一次婚姻。谢绝?我的消化系统发出呐喊:不!不应该轻易说不,而说“耶!”
我换上华丽的新郎礼服,吃之喝之。“新娘”阿季阿兰,恐怕只有19岁,但已很丰满,眼梢嘴角都上翘,蛮美类型。她对我似乎很满意。在众人的怂恿下——俄国婚俗,大家喊“苦啊”,新人接吻——我和她接了二十多个吻。我成为“新郎”,把占布拉乐坏了。他给我梳头,不断往我嘴里塞口香糖。而我,手端镂刻花纹的银酒杯,挨个儿看眼前淳朴的布利亚特蒙古人,他们眯着眼,面黝黑,眼睛带着笑意。他们祖先里面到达中国的人,被清朝皇帝赐名为“巴尔虎人”(虎旗军)。我在想,我已有妻,在中国;在此又得到一位比我女儿年龄还要小的媳妇儿,怎么办?这里的文化没有“怎么办”以及“以后怎么办”,淳朴和当下欢乐是生活的全部内容。我曾问海日苏,我和新娘要入洞房吗?他答是的,生出很多孩子。难怪阿季阿兰对我眼波烁烁,那是对3个,不,6个孩子的期待。
别了,祖国的亲人,闲暇来布利亚特草原找我吧,带上中国的好东西给孩子们。好了,就这么办!我把心念刚转过来,又有事情发生——新郎出现了。猜猜他是谁?司机谢尔盖。
他换上一身新西装,与呼伦巴雅尔(我今天的岳父)阿季阿兰(我未进洞房的新娘)激烈争执。谢尔盖!是你把我们扔在森林,又因为酗酒迟到而失去新郎的资格,该!现在来抢我的新娘,呸!
人们静下来,谢尔盖阴沉沉走过来,说要和我决斗。呼伦巴雅尔、阿季阿兰和所有人都看我们俩,看不出他们希望谁赢,这是他们的文化。我想了想,还是认输吧,能打过他吗?但内心的基因说不能说不。我把袍子脱掉,表示开始。袍子、酒以及不知什么东西起了作用,总之奇迹发生。小时候我跟一个回民练过摔跤。此刻,我用手别子摔倒这个吃瘪新郎,又以“德和勒”再次把他摔趴下。人们雀跃,把新郎袍子披在我身上。
这一刻,我完全清醒了,发表演说让占布拉翻译:“在这个帐篷里,我远离了森林死神的召唤,得到你们美好的款待并荣幸地成了新郎。但我想念我的家,我要回家……来,祝福谢尔盖和阿季阿兰成为夫妻吧,生一百个孩子……”
原以为,我这番话会招来一顿殴打,不,是一片掌声,像敬重一位绅士。我把袍子披在谢尔盖肩上,把羊羔皮帽子扣在他的金发上,之后,我醉累交加,倒地不醒。
次日黎明,占布拉叫起我,我们登上谢尔盖的吉斯牌卡车。占布拉抱着摄像机赞美眼前的一切。谢尔盖表情甜蜜。上车前,阿季阿兰拉着我的袖子说:“你才是我想得到的新郎,你还会来吗?”
我说:“可能不会来了。”
“别这么说,会的,生活比我们想象的神奇。”
但愿如此。汽车向塔布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