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到西安事变时,才有干戈化玉帛,才有周恩来与蒋介石的再次和平相见,但促成国共第二次合作的因素却早在萌芽。尽管这种朦胧的欲念在周恩来那里是暗火一簇,在蒋介石那里只是火花一闪……
“一二·九”运动的爆发,在蒋介石背上猛击了一掌。他盘算来盘算去,觉得在国际上也要搞点平衡。既然日本成了敌国,能与之抗衡的除了英、美外,与中国近邻的苏联不可小视,他不想四面树敌。所以,1932年12月,当宋子文和孔祥熙鼓动他恢复中苏邦交时,他答应了。过了两年,日蒋矛盾更显尖锐,他不得不召集近臣商议:“看来与日本人的战争已不可免,所以与苏俄的联系要加紧,我们不能面对两个强敌,再让中共在背后戳我们一刀。我看第一个步骤是派邓文仪出任驻苏武官,他有与苏俄打交道的才能。”
在座者频频点头。
他们知道,邓文仪在蒋介石眼中是个非同小可的人物。他从黄埔一期毕业后,被蒋介石保荐去了莫斯科中山大学,回国后成为“复兴社”的主要支柱“十三太保”之一。他在当蒋介石的随从秘书期间,只是看蒋介石的脸色行事。蒋对他喜怒无常,时而挥之使去,时而呼之使来,他从无怨言,并对人解释说:“谁能离得开自己的领袖呢?在他身边,固然是在他身边;不在他身边,也还是在他身边。这便是精忠的那个精字。”邓文仪好以“理论家”自居,还喜欢四处演讲,一讲起来就没个完。所以有人便给他编了顺口溜:“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邓文仪来讲话;一讲四点钟,个个头发晕,精神训练害死人!”一个部下实在憋不住,劝他:“你讲话能不能简短点?”邓文仪不以为然:“讲了总比不讲好,讲得多总要听进一两句,不就达到目的了吗?”部下无可奈何:“你看人家都喜欢听蒋经国演讲,往往言简意赅。”邓文仪亮眼一翻:“蒋经国算什么?他懂的哪有我多!”邓文仪仕途并不畅。1934年,蒋介石的南昌行营飞机场停存的五架军用飞机,突然一夜焚毁成灰。蒋介石闻讯大怒,责令行营谍报科长邓文仪彻查。在调查过程中,邓竟与机场主任徐培根串通一气,把这件事说成是汽油库发生爆炸引起的。与邓并称为三大巨头的行营办公厅主任熊式辉、秘书长杨永泰内部矛盾尖锐,举报邓文仪有接受徐的贿赂嫌疑。蒋介石在震怒之下,将邓文仪一切公开职务撤销。
邓文仪衔命再度出国,不敢马虎,在莫斯科广泛接触各界人士,特别是军界人士。秋天回国述职时,他向蒋介石汇报了苏联支持中国抗日的态度。
蒋介石对邓文仪的工作勉励了一番,忧虑又袭上心头:“日本在华北步步进逼使得南京政府也岌岌可危,我们不得不准备抵抗。要抵抗,必须取得苏俄的援助,就像当年黄埔东征一样,但现在的形势已非同那时,有共产党从中作梗。”
邓文仪领会这个意思:“要取得苏联的援助,只有和中共疏通关系。”
“对,必须首先设法同中共缓解。据我观察,这个工作在国外做比国内有利。做得成,与我们有利,做不成于我们也无害。既可避免党内攻讦,说我们与中共如何如何,又可使共党不至于在国人面前有得势之感,高我们一头。我们不过是为了民族利益,无暇顾及而已。”
“我明白委员长的意思。”
“你即刻返回莫斯科,要在国际上争取苏俄对中国的谅解,想办法与中共在那里的代表接上头。国内的联络我另有布置。”
邓文仪回到莫斯科后,展开了频繁的外交活动。凡与中国有关的苏联高级将领,或者过去曾在中国担任过顾问的人,以及共产党在莫斯科的代表,他都一一联系,与之恳谈。他把这些私人谈话毫无保留地整理成一个详细报告,派李副武官专程送回国内,供蒋介石参考。
中共方面指定潘汉年为联系人。潘汉年在红军占领遵义后,即由朱德、周恩来派往白区,临行时周恩来曾叮咛:“勇敢沉着,见机而作。”同年夏潘和陈云、陈潭秋等一起离开上海到莫斯科,此时正准备回国,却与邓文仪接上了头。
蒋介石做事总喜欢两手。在邓文仪于国外寻找与共产党对话的同时,国内也开始了活动。蒋介石将此事交给了CC派头子陈立夫主办。陈立夫又委派曾养甫具体负责。曾养甫时任南京政府铁道部次长。他又叫铁道部劳工科长谌小岑当联络员。谌既是曾养甫在天津北洋大学的同学,又是周恩来在天津时的觉悟社成员,还一度参加过共产党,认识不少共产党人。曾、谌两人的交情很深。当曾把“打通共产党关系”的任务提出来时,谌一拍胸脯:“放心,包在我身上!”他先去找他的湖南老乡、南京政府司法院副院长覃振的秘书翦伯赞。翦伯赞搜肠刮肚,提了好几个线索,谌小岑都感到不合适。突然他一拍脑瓜想到北平中国大学很有名气的教授、也是湖南人的吕振羽。翦伯赞也说:“吕振羽替《丰台》写过稿,你可能见过。他是一位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学家,他的学生中有不少共产党员,你不妨写封信去试试。”
谌小岑回去就写:
……近年以来,东邻欺我太甚,唯有姜府和龚府联姻,方期可以同心协力,共谋对策,以保家财。兄如有意作伐,希即命驾南来……
吕振羽那时是北平自由职业者大同盟书记,这个大同盟是北平临委领导下的一个进步组织,由北平临委周小舟负责联系。周小舟是湖南湘潭人,与翦、谌早就相识。吕振羽一看信,知道信中的“姜”指蒋,“龚”指共,事关重大,立即将信交给了周小舟。周小舟请示北方局。北方局立即报告了毛泽东,并建议派周小舟、吕振羽去谈。毛泽东、周恩来商量后,回电同意。吕当时虽不是共产党员,但政治上十分可靠。吕当即辞去教职,去南京探明究竟。他于1935年11月底到达南京,与曾、谌接上了头。
第二年1月,周小舟赶到南京,住在新街口北面一家大旅馆,向吕振羽传达了有关谈判的两个先决条件:第一,组织国防政府和抗日联军;第二,停止内战,一致抗日,停止进攻苏区,承认苏区的合法地位。周小舟让吕常驻南京,他自己往返于天津、南京之间,上传下达。吕振羽此时正式向周提出入党申请,并通知对方,说谈判线索已经找到,故意表示要很快北返。曾养甫急忙叫他留下,充当中间人。吕面有难色:“哎呀,既在留我,我在北平的饭碗就丢了,这生活费……”
“这好办好办。”曾养甫爽快答应。随即送来函件,聘请吕为铁道部专员,每月车马费银洋二百元。吕振羽把钱交给周小舟:“这是咱俩的生活费。”
过了几个月,周小舟高兴地告诉吕振羽,组织上已经批准了他的入党申请,没有候补期,为中共正式党员。周还带来了任命吕为这次谈判代表的训令和密写药水。吕振羽为之一振。他俩立即投入紧张的活动。他们首先把毛泽东、朱德、周恩来等中共领导人写给宋子文、孙科、冯玉祥、程潜、覃振、曾养甫等人的白绸信件分送到收件人所在机关,或托人妥交。信中附有中共的“八一宣言”。
曾养甫为双方的交往正高兴,一看“八一宣言”,脸色陡变,指着“宣言”上称蒋介石为“人面兽心的败类”和“卖国贼”的字样,对吕振羽大发雷霆:“为什么定要这样攻击委员长?”
吕振羽答道:“宣传是双方的事情,这边不也在骂共产党是‘共匪’吗?报纸上天天有‘朱毛匪’的字眼,是不是事实?至于历史上的是非,后人自有定论。”
曾养甫胸脯还在一鼓一鼓的:“共产党有什么了不得,一共不过几万条破烂的枪支。历史上,力量就是是非。吕先生,你是个历史学家,难道还不明白这样的道理吗?”
吕振羽摆手:“哎,曾先生,共产党的力量不在枪支的好坏和多少,在于深得人心。”
曾养甫说不出更多的道理,把话题转到周小舟身上:“共产党为什么这样不郑重,派一个小孩子来!”
吕振羽大笑:“中共的干部年轻的多,只要能负责解决问题,你管他是大是小。周小舟是中共北平市委负责人之一。”
这一年,周小舟不满24岁,温文尔雅,身穿长衫,很有风度。毛泽东也很欣赏他,后来把他调到自己身边当秘书。他与国民党要人见面时总是递上一方名片,上印“周小舟”三字。其实他本名周怀求,因为年纪轻,别人老喊他“小周”,于是他改名为“周小舟”。新中国成立后,周小舟担任湖南省委宣传部长,成为省委书记黄克诚的得力助手。可惜他47岁当上湖南省委书记后,被错误地打成“彭、黄、张、周”反党集团。到了“文革”,更是横遭摧残。一天晚上,他吞服了大量的安眠药,离开了人间。那时,他才不过54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