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28日,周恩来和林彪、邓颖超、孔原等一百多人,乘卡车离开重庆,准备回延安参加整风。由于连降大雨,车又出了故障,直到7月8日才到达宝鸡。途中,接到延安来电,得悉胡宗南部队侵入边区境内修筑工事,毛泽东嘱周恩来就近同胡宗南交涉。周恩来和林彪、邓颖超就去西安。
对于胡宗南这个人,周恩来是很熟悉的。
胡宗南在一期生中,地位是显赫的,职务晋升快,超过了所有同学,与他的黄埔教官平起平坐,比有的教官职务还高,真可谓是“黄埔骄子”。这一是靠他能征善战;二是靠他对蒋校长忠心耿耿;三是“双料货”:他既是浙江人,与蒋介石同乡,又是黄埔生。早年的胡宗南受周恩来、恽代英影响,思想激进,与陈赓、王尔琢等同学关系很好,“中山舰事件”后,周恩来等退出国民党,离开黄埔军校时,胡宗南曾难过地表示挽留。虽然胡宗南后来跟定了蒋介石,但周恩来一直对他寄有希望,所以抗战开始后,曾多次给胡宗南写过信,希望他以民族大义为重,不要与红军为敌,但胡宗南始终犹豫,不肯回信。
胡宗南得悉周恩来即将到达,首先通知陕西省主席熊斌:如周恩来问起进攻辖区事,应坚决否定。他又把政治部主任王超凡叫到第八战区副长官部。这是南郊的一座庙宇———俗称“小雁塔”的荐福寺。胡宗南已升任第八战区副司令长官。他的身体已经发胖,坐下将圈椅填得满满的。他布置王超凡:“在小雁塔安排个酒会,招待周恩来、邓颖超。从西安黄埔六期以上将级军官中选30人左右,各偕夫人出席作陪。对周以师礼相待,制造友好气氛。”他突然由高嗓门一下转入低调:“多敬酒,最好把周灌醉。”
王超凡专心致志地听着,似懂非懂,但想得很细:“在酒会上如何称呼呢?”
胡宗南抚摸着沙发上的皮扶手,琢磨着:“对周称周先生,对邓称周夫人,对蒋不称委座、总裁而称蒋委员长,对我本人嘛,称胡宗南同志。”听到最后一句话,王超凡不由得笑出声:他从来没有听过对胡长官如此称呼。他又问:“对林彪怎么称呼?”
“他是四期的,不请他!”胡宗南的目光里流露出鄙夷。
王超凡又是一惊。
7月10日上午,酒会摆好了。邓颖超因身体不适不参加。胡宗南要他的秘书———打入的共产党员熊向晖乘坐他的专车,代表他去七贤庄八路军办事处迎接周恩来。机警的周恩来佯装不认识,问熊向晖:“贵姓?”
熊向晖心领神会,讲了姓名。周恩来上前握住他的手,领着向门口走。熊向晖轻声用英语说:“请小心,提防被灌醉。”
车到大雁塔时,胡宗南已站在会场外等候,并庄重地敬了军礼,陪周恩来朝里走。王超凡一声:“起立!”四周的陪客呼啦啦站起。周恩来扬手致意。胡陪周在东侧双人沙发上就座。王超凡又下令:“坐下!”
胡宗南对周恩来表示了极大的热情,甚至谈起1936年6月红一、四方面军会合后,他在四川松潘的事:“如果那时红军再前进一步,进攻松潘,我可能当俘虏。因为那时我孤立无援。”他舒服地摩挲着头顶,咧开嘴大笑:“不过我相信,如被俘,周老师认识我,不会把我杀头的。”他的话引得哄堂大笑。
周恩来也笑着说:“红军是不杀俘虏的,何况是你老兄。”
气氛开始挺和谐。
王超凡致欢迎词。末了说,在座的黄埔同学先敬周先生三杯酒,欢迎周先生光临西安。请周先生和我们一起,祝领导全国抗战的蒋委员长身体健康,请干头一杯!
周恩来从茶几后面站起。他举起酒杯,含笑说道:“王主任提到全国抗战,我很欣赏。全国抗战的基础是国共两党的合作。蒋委员长是国民党的总裁,为了表示国共两党合作共同抗日的诚意,我作为中国共产党党员,愿意为蒋委员长的健康干杯。”军官们见周恩来这样说,都兴高采烈地端起酒杯,周恩来却将话题一转:“各位都是国民党党员,也请各位为毛泽东主席的健康干杯!”
胡宗南本来正笑咧着嘴,没有跟上周恩来讲话中的急转弯,一下愣住了。他的左眼略有点斜视,灰色的目光游移不定,最后落在王超凡身上。王超凡本来挺机灵,但现在又有胡长官在场,生怕自己做错,也在那里不知所措。不知是敬,还是不敬酒。周恩来在等待着,一直保持着彬彬有礼的形象。他的脸上掠过一丝微笑:“看来各位有为难之处,我不强人所难,这杯酒免了吧。”
周恩来放下酒杯,继续和胡宗南攀谈。
胡宗南的目光还在搜索。
受到他的暗示,十几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夫人举杯走近周恩来。其中一位容貌姣好,亭亭玉立,说起话来嗲声嗲气,很有些交际花味道:“我们虽然没进过黄埔军校,都知道周先生在黄埔军校倡导黄埔精神。为了发扬黄埔精神,我们每人向周先生敬一杯,好不好?”
宴席上一片响应声。夫人们眼睛嘴角都是笑,酒杯颤巍巍的。
周恩来笑了一下,站了起来,他的声音里带着职业外交家特有的不在脸上表露出来的风趣:“各位夫人很漂亮,这位夫人的讲话更漂亮。我想问一下:我倡导的黄埔精神是什么?谁答得对,我就同谁干杯。”
夫人们一下傻了眼,一个个交头接耳,相互打听黄埔精神是什么,可她们奈何能知?
胡宗南急忙挥手:“今天只叙旧谊,不谈政治。”
周恩来转向夫人们说:“我们就谈点别的。”他同她们分别寒暄几句,礼貌地把她们送回原位。夫人开心地咯咯地笑起来,早忘了胡长官原先布置的“任务”。
接着,走来了一队将军。打头的扶了扶肩章,露出闪闪烁烁的目光和裸露无遗的满嘴黄牙,高声说道:“刚才胡宗南同志指示我们,今天只叙旧谊。当年我们在黄埔军校学习,周先生是政治部主任,同我们有师生之谊。作为周先生弟子,我们每人向老师敬一杯!”
周恩来举了一下酒杯,透过晶莹的玻璃杯,向胡宗南示意:“胡副长官讲,今天不谈政治。这位将军提到我当过黄埔军校政治部主任。政治部主任不能不谈政治,请问胡副长官,这杯酒该不该喝?”
胡宗南用食指敲了敲硕大的脑门,心里埋怨这几位不成功的角色,嘴里却说:“他们都是军人,没有政治头脑,酒让他们喝,算是罚酒。”
胡宗南这几句话也算得体,宴席中又是一片叫好声。
将军们也不好推辞,仰脖干了酒。周恩来同他们一一握手,询问姓名、职务,鼓励他们几句。将军们愉快地回到自己座位。
又一批夫人蜂拥而至。有一位竟拿着稿子,像是念又像是说:“我们久仰周夫人,原以为今天能看到她的风采,想不到她因身体不适没有光临。我们各敬周夫人一杯酒,表示对她的敬意,祝她康复,回延安一路顺风。我们请求周先生代周夫人分别和我们干一杯。周先生一向尊重妇女,一定会尊重我们的请求。”
胡宗南观望周恩来的目光里,流露出得意的神色。而周恩来已听出弦外之音。他看着这些年龄相仿的夫人们,眉宇间透出一种肃穆:“这位夫人提到延安,我要顺便说几句。前几年,延安人民连小米都吃不上。经过自力更生,发展生产,日子比过去好,仍然很艰难。如果让邓颖超同志喝这样好的酒,她会感到于心不安。我尊重妇女,也尊重邓颖超同志的心情。请各位喝酒,我代她喝茶。我们彼此尊重。”他举起茶杯碰碰她们的酒杯,顾自喝了下去。
胡宗南无话可说,低下眼睛。
然而,席间说话的几乎只有周恩来和胡宗南,因为后者常常洗耳恭听,有时故作惊奇,周恩来也不往深里说。酒宴结束时,周恩来举起酒杯说:感谢胡副长官盛情款待。我昨天到西安,看到朱总司令7月4日给胡副长官的电报。里头说,胡副长官已将河防大军向西调动,内战危机有一触即发之势。今天我问胡副长官,这是怎么回事?胡副长官告诉我,那都是谣传。胡副长官说,他没有进攻陕甘宁边区的意图,他指挥的部队不会采取这样的行动。我听了很高兴,我相信,大家听了都会高兴。我借这个机会,向胡副长官,向各位将军和夫人,敬一杯酒。希望我们一起努力,坚持抗战,坚持团结,坚持进步,打败日本侵略者,收复南京、上海,收复北平、天津,收复东三省,收复所有被日寇侵占的中国的山河土地,彻底实现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把我们的祖国建设成独立、自由、幸福的强大国家!同意的,请干杯。不同意的,不勉强。说完,他一饮而尽。胡宗南也一饮而尽。所有作陪的人都跟着干了杯。
胡宗南陪着周恩来步出会场,走向他的专车,对周恩来说:“我让熊秘书代表我接周先生,也让他代表我送周先生。”
熊向晖上车,坐在周恩来的左侧。车启动,胡注目敬礼,周恩来向他招招手。
周恩来一走,胡宗南便急电蒋介石,报告对边区作战的准备情况。电报中特别强调,目前虽然准备完毕,但必须有命令方可行动,一走漏风声就麻烦了,因为:“观此,可见周恩来、林彪此次回陕北之行,有决定其命运之严重性!”
周恩来与林彪也在13日致电毛泽东:根据连日接洽及研究结果,蒋令胡宗南准备进攻尚未进入行动阶段,中央考虑戒备有必要,但延安民众大会通电“刺激太甚”,重庆、西安宜暂缓印发。
三天后,周恩来到达延安。
在同情中共的美国外交官中,叫“约翰”的特别多。这帮“约翰”们回国后命运都不济。毛泽东请苏联军官尝尝延安的红辣椒,并尽情发挥他那关于辣椒与革命的“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