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恩来的主要精力还是与国民党谈判。虽然有毛泽东出山,但谈判进展并不顺利。
参加谈判的国民党代表除张治中、王世杰外,又增加战地党政委员会秘书长邵力子、四川省主席张群。9月4日上午,蒋介石召集这四个人开会,把他在毛泽东到重庆一星期后才仓促拟出的《对中共谈判要点》交给他们。蒋介石的这个《要点》一开篇便蛮横地说:“中共代表昨日提出之方案,实无一驳之价值。倘该方案之第一、二条具有诚意,则其以下各条在内容上与精神上与此完全相矛盾者即不应提出。我方可根据日前余与毛泽东谈话之要点,作成方案,对中共提出。”蒋介石的“谈话要点”中最重要的,是强调“军令政令之统一”,并严格控制中共军队以12师为最高限度。
当天晚上,周恩来、王若飞同国民党代表开始就实质性问题进行商谈。国民党代表张群是蒋介石在日本士官学校时的同学,后成为孙中山大元帅府的参军,抗战后,出任过外交部部长,1940年11月改任委员长成都行营主任兼四川省主席。其人看似文雅,出言委婉,但常话中有话,以守为攻,且常与蒋介石心灵相通,不谋而合,所以从重庆谈判开始,专司口舌之职。谈判一开始,他就表示:“兄等此次所提条件,距离我方意见尚远,有数点根本无从讨论。”
周恩来问:“那你们认为应该从何处谈起呢?”
张群提出:“现亟须确定的是谈判之态度与精神。”
周恩来一听此言,满肚子的话喷涌而出:“具体问题的解决,不免遭遇困难,这自在我们的意料之中。为了求得问题的解决,我方已作了尽可能的让步:第一,认为联合政府既不能做到,故此次并不提出,而只要求各党派参加政府;第二,召开党派会议产生联合政府的方式,你们既认为有推翻政府之顾虑,我们此次也就根本不提党派会议;第三,国民大会的代表,中共主张普选,但雪艇先生(王世杰)与毛先生谈话时既认为不可能,中共虽不能放弃主张但亦不反对参加,现在亦不在北方另行召开会议。这些让步难道不可作为谈话的政治基础吗?难道这些条件不能保证谈判的成功吗?”
张群仍是不慌不忙:“恩来兄所谈之政治基础,我甚了解。感到困难的就是兄等昨天所提出的第九、十两条。倘如兄等所提承认解放区政权,重划省区而治,则根本与国家政令之统一背道而驰了,势将导致国家领土分裂,人民分裂。”
周恩来坦诚相对:“我党对国民大会这次选举现已让步,此次所提解放区解决办法系为让步合作考虑,期使两党不致对立。不然,无论在国民大会席上或国民大会闭幕以后,国民党都是居于第一党,而我党政治地位尚复有何保障?所以我们坦白提议,要求政府承认我党在地区的政治地位。”
“你们又要地盘,又要军队,这不是在蹈军阀时代的覆辙吗?”一位国民党代表插言道。“中共此时如愿放弃其地盘,交出其军队,则其在国家的地位与国民中之声誉必更高于今日。”
周恩来轻轻哼了一声,语调中多少有点轻蔑的意味:“你们以封建军阀割据来比拟中共,我不能承认。我以为两党已拥有武器,且有18年之斗争历史,此乃革命事实发展之结果。今日我等商谈,就是在设法避免双方武装斗争,而以民主之和平方式为政治之竞争,怎么能与旧军阀扯为一谈呢?”
政治总是受到严肃对待的。谈论别的话题时,在座的几乎都是朋友,一谈到两党的纷争,最低限度也是肃静无声,不然就要唇枪舌剑了。在周恩来喘息间隔,国民党代表已显出不耐烦。
周恩来却在反问:“我们认定,打是内外情势所不容许,只能以政治解决。本此宗旨,我党已提出解决之方案,不知中央对此事之解决所准备之具体方案如何?”
国民党代表都埋下头,不吱一声。因为蒋介石邀请毛泽东来渝,并无思想准备,更多的是宣传,是做出一种和平象征。毛泽东真的来了,哪里拿得出具体方案。
于是,谈判不能不中断三天。
直到9月中下旬,国共谈判在两党军队编制比例和解放区问题仍僵持不下。周恩来和王若飞不知踏过多少次重庆德安里101号的门槛,这里是蒋介石官邸明亮宽敞的会议室,每隔几天都有一场针锋相对的舌战。
张群时时感到疲惫,声音拉得很长:“今天中午,在便函中就有关问题,我向蒋主席做了请示……”
周恩来早已习惯这种对峙场面,也熟悉这几个国民党代表的思路,他不愿空耗时间,追问道:“蒋先生所提示者,仅为一原则,其具体办法如何?范围如何?仍可商量嘛!”周恩来打断了张群的搪塞之词,质问道:“我们谈话已两周有余,中共为谋求问题之解决一再让步,不知政府对于此事,除已提出原则外,尚有其他意见没有?”
邵力子接过话头:“你们的军队问题,可否与善后复员问题合并研讨办法。现在即依照中央之规定编为12个师,其他编余人员,可以从事农垦与建设工作。如此则中央之整军工作,必可加速进行。”
邵力子是周恩来的老熟人,私交不错,但事关两党,周恩来对事不对人。但王若飞有点坐不住了,血一下子涌到脑门,满脸通红。周恩来注意到王若飞表情的变化,示意他要克制。周恩来坚决表示:“我方120万军队,若要裁减为12个师,实不可能。”
“但兄等所提军队数目问题与中央规定相距如此之远,照此下去,实在无法再谈。”张群轻易不肯退让,在缓缓的叙述中反诘着:“又如解放区问题,我不是不了解兄等意见,然中央之主张已不能再有变更,故此两者均未获得协议。还有一点我要重申,我们与你们会商,是奉蒋主席之指派,蒋主席的政令、军令统一,是此次谈判的基础。要贯彻政令之统一,即不能完全承认兄等所谓既成事实。就中央政府立场而言,凡国境之内不容有两套相反之法令制度同时并行。”
王若飞发言:“凡解决问题,必须承认事实。我以为,政府之法令制度并非一成不变,为承认和容纳事实,有时且有变更之必要。如果不变更,历史就无法发展,不发展,岂不是倒退?”
周恩来接过话茬:“我党对于国民党已作了重大让步,如承认蒋先生之领导地位,承认政府之统治地位,让出8个人民解放区等,我党之所以有如此大的让步,这是因为毛泽东同志在此,我等随时可以请示让步办法,所以会谈容易进行。”
张群透过金丝眼镜,注视着周恩来,眉头皱成一球,叹息道:“而今,兄等提出仍要48个师,与政府规定12个师之数目相距实在太远。故此谈判实难继续。”
对于这种拉锯式的拖延谈判,极有耐性的周恩来也忍不住了,21日,他终于愤怒了,两手撑着桌面,目光冷峻起来:
“今日我等之商谈,系出于平等之态度,然而国民党之观念是自大的,是不以平等待中共的。故国民党及其政府皆视我党为被统治者,自西安事变以来即一贯如此。”
国民党代表注意听着。
周恩来:“现在政府尚在国民党党治时期,我们何能将军队、政府交与一党政府。因此政府今日欲求达到统一全国军政之理想,必须采取民主之方式,循一定之步骤,而非可一步登天,一蹴而就。”他的目光在每一个国民党代表脸上停留一两秒钟。那目光是灼人的:“过去在抗战期间,两方商谈可以拖延,问题可以僵持。现在和平建国时期,问题之解决,必须从速,双方商谈不能拖延,亦不容僵持!”
同一天,赫尔利找毛泽东谈话,要求中国共产党交出解放区,要么承认,要么破裂。毛泽东一手抽着烟,一手将腿搬上膝盖,不紧不慢地说:不承认,也不破裂,问题复杂,还要讨论。
谈判被迫于9月22日至26日又一次休会。
休会期间,周恩来向各党派、国民党内的民主派和文化界、新闻界、产业界、妇女界等代表广泛解释了中国共产党的主张,说明导致谈判陷入僵局的真相。
国民党方面,尤其是参加谈判的代表也着急。因为这次谈判已为举世所瞩目,如果谈判破裂或无结果而散,他们如何向国内外作出交代?谈判中断刚三天,张群就在参政会举行宴会,将周恩来、王若飞及一些中间力量的代表人物请来,表示军队问题基本上已有结论,现在商量政治问题和解放区问题。
27日重开谈判后,进展比前一阶段就顺利多了。
到10月10日,双方终于在曾家岩桂园客厅里签订了《国民政府与中共代表会谈纪要》,这个《纪要》是周恩来整理的,它不仅把双方已一致同意的内容在文字上确定下来,对没有取得一致的问题也分别作了各自的说明。这种形式,在27年之后的中美《上海公报》中再次得以运用,被参加谈判的中外人士称为周恩来的杰作,神来之笔。
在《会谈纪要》上签字的有中共代表周恩来、王若飞和国民党代表王世杰、张治中、邵力子。以后被称作“和平老人”的邵力子,在签字仪式后说:“此次商谈得以初步完成,多有赖于毛先生之不辞辛劳。”毛泽东从楼上走下来,同在场者一一握手,表示祝贺。当夜,毛泽东又在周恩来、王若飞陪同下,到山洞林园同蒋介石长谈了一个晚上和一个早晨。毛泽东告诉蒋介石,他回延安后,周恩来、王若飞仍留在重庆同国民党代表进行商谈,使《纪要》还没有解决的问题能在召开政治会议以前得到解决。
谈判期间,每天晚上,毛泽东从桂园回来后,周恩来都要来到毛泽东的房间,和王若飞、胡乔木一起研究当天谈判的情况,揣摩国民党代表的心理,把握谈判的动态,制定有关的政策。他们研究得很深很细,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一谈就是大半夜。研究完谈判之事后,周恩来回到自己的屋子里,起草电报或文稿,安排毛泽东第二天的活动,处理一些要事。毛泽东则在自己的房间里思考下步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