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没能让父母来参加自己的婚礼,朱威一直深深地内疚着。
在他出生的黄土高原上,人们把“孝顺”两个字看得极其重要,他很小的时候,遇到打雷下雨的天,母亲就会告诉他:雷公在雨天专门找那些不孝顺的子孙算账,就算躲在窑洞里,雷公都能劈死他们。朱威倒不担心自己会被雷公劈死,他担心真相被父母知晓后,两位老人会伤心失望。父亲虽不善言谈,但心里什么事儿都明白,那年收到高考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朱威谨慎地试探父亲的口气,父亲语重心长地说出了一番至今让他都刻骨铭心的话:“除了你爷爷在村里做过保长之外,咱们朱家祖祖辈辈没有出过一个当官的,你哥哥和两个姐姐没有上学的天分,我也就不强求了,如今你有这个上进心,爹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你上学。”父亲“吧嗒吧嗒”地吸着旱烟袋,说话的声音平静地像絮叨自家那口卖力的牲口一样,“我前天问了后塬赵会计的女儿了,她今年也考到北京上学了,他说一个学期的学费加生活费大概是三千块钱,咱家里现在有一千二百块钱,你哥哥和两个姐姐三家凑了一千块钱,这两千块钱你先拿着去北京读书。剩下的钱,等到秋天你四叔把猪卖了也就能凑上了,你也不用担心咱家拉下饥荒,第一个学期也算是咱家的喜庆事,这些钱算是你四叔、哥哥姐姐们的心意,等你以后学成了别忘了他们就成了。以后的钱,你也不用发愁,这几年雨水跟得上,庄稼收成不错,能卖出钱来。再说,我去年承包的那二十亩荒山地的桃树,明年也该挂果了。还有,县上推广的绿化工程,我也托人包下了两个山头,刨一个树坑就是五毛钱嘞……。”
平日里沉默寡言、老实内向的父亲在那个晚上很是健谈,他像一个将军在部署一场战役,他之所以这样翔实地描叙给儿子听,兴许是为了让即将远行的儿子知道,自己规划的每一块局部战场都是胜券在握。在父亲的意识里面,这也许就是一场战争,而且是一场必须打赢的战争。那一刻,男人、父亲,在朱威的脑海里有了新的诠释:那个被称作父亲的男人在家人需要他的时候必须站起来,即使他的背再驼,也必须把腰挺直!
四年的大学生活让朱威开阔了眼界,北京与他的家乡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它们最根本的差别就是直接造就了两种皆然不同的社会阶层。他暗暗发誓:一定要留在北京!成就一番事业,去报答自己的亲人,去黄土高坡上光宗耀祖。每个学期中间,父亲都会如期把钱寄到学校来,每收到一次汇款,他都似乎能看到眼前黄土高原上一片片鱼鳞似的树坑,他都能闻到四叔精心调拌的猪饲料的味道,他都能感受到大哥和两个姐姐浓厚的血缘亲情;因此,每收到一次汇款,他“留在北京成就一番事业”的愿望就会在脑海里强烈地巩固一次。
在学校里,他秉承了父亲的诚实、母亲的善良和四叔的幽默,在同学中很有人缘,并且一直担任学生会的干部,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他觉得自己距离心中的目标越来越近了。成为一名有所作为的外交官是他最大的梦想。临近毕业时,有关系有门路的同学开始四处联系工作,他在偌大的京城里举目无亲,想烧香都找不到庙门。朱威的勃勃雄心开始发慌了,只能期待命运之神的眷顾。最终的结果出来后,他彻底失望了,陕西一座三级城市的国家安全局对他几乎没有什么吸引力。朱威最终作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放弃做政府公务员的机会,漂在北京。
朱威喜欢北京,他喜欢北京浓厚的文化氛围,更喜欢北京的包容性。这座城市为“海归”们提供了良好的创业环境,也为民工们开发了一片一片永远建设不完的工地;这座城市的地下室里塞满了未来的歌星影星,同时也住满了菜市场的小贩和贴小广告的闲散人员;这座城市的普通住宅出租给各类媒体的编辑和记者,同时也不拒绝夜总会的妈咪和小姐。
在北京最初的两份工作,使朱威在信心上遭受了很大的打击,他觉得仅凭着热情想要在北京混到出人头地的份儿,将是一个遥远而漫长的过程。大学四年的供养,已经让亲人们筋疲力尽了,他们就像快要干枯的油灯,正需要自己为他们加油来延续光亮。可自己何时才能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
那个时候的朱威心态开始失衡了,他开始变得急功近利了。直到遇到邢云涛之后,他的生活和事业才开始发生改变,他终于可以不再为生计而奔波了,他终于可以体面地出入高级写字楼了,他也终于可以为亲人们即将干枯的“油灯”加油了,遇上这个女人是自己的幸运还是不幸,朱威到现在也不敢轻易下结论。
朱威抬起手腕看了一下时间,父母和四叔乘坐的火车马上就要进站了。他已经有两年多没有见到三位亲人了,自从大学毕业后,他只回去过一次。刚毕业时,由于生活窘迫,最困难的时候他甚至连一张回家的火车票都买不起。那个时候,即使买得起火车票他也不愿意回家,他觉得无法面对自己的亲人们,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告诉亲人们自己在北京的工作,在北京的生活,以及在北京的前途。这几年,等到不再算计路费的时候,他开始计较时间了。总想着找一个大段的时间,回家好好陪陪父母和四叔,看看哥哥姐姐和孩子们,但他总找不到这样一个合适的“大段时间”。
火车已经磨磨蹭蹭地出现在视线里了,上面有自己的父母和四叔,这是三位老人有生以来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朱威在电话里告知父母自己工作太忙没时间,只能领个结婚证就不举行婚礼了,只是想请三位老人来北京逛逛,住上一段时间。父母听说不举办婚礼都有点愕然:结婚怎么能不办喜事呢?既然儿子不办喜事,那还兴师动众去北京干什么?
经过朱威反复劝说之后,父母才勉强同意来北京。朱威还特意叮嘱四叔一定也要来北京,他要和四叔商量在村里建种猪场的事情。朱威知道父母是怕给自己添麻烦,其实,他们何尝不想来北京看看自己的儿子呢。
火车终于停稳当了,朱威老远就看见一身肥大西装装束的四叔,一跛一拐地紧跟着乘务员屁股后面,第一个走下火车,然后是父亲搀扶着母亲走出车厢。三位老人肯定听到列车广播后,就开始站在车厢门口等候下车了。朱威心头一阵发热,疾步迎向三位立在站台上不知所措的老人,嘴里忙不迭地喊着:“大、娘、四叔,我在这里……。”
“瞎瞎!瞎瞎!哥、嫂子快看,瞎瞎来接我们了。”四叔一眼就看到朱威后,高兴地喊着他的乳名。
“四叔、大、娘,你们都好吧?娘晕车了没有?”
“好!好!没有,没有,真没想到,娘这一辈子还能来北京哇!”母亲使劲地抓着朱威的胳膊不肯松手,两个眼角挂着混浊的泪花。
朱威把三位老人随身带的三个包裹都背在自己身上,引着他们慢慢向出站口走去。三位老人看到什么都觉得新鲜,时不时就驻足观望一阵儿,四叔摸着能够照出人影来的不锈钢栏杆,啧啧摇头:“这得花多少钱啊?”
为了让老人们对北京有一个初步的感观,朱威没有走环路回家,而是特意把车子开上了长安街,一边开车一边给老人介绍车外的建筑物:这是中央电视台,我们在陕西老家里看到的中央电视台的节目还有春节晚会,就是从这里传出去的;这是世纪坛,后面那个像台阶一样的高楼能够转动的;这个是军事博物馆,我们国家军队的一些历史性物品在这里展览……。三位老人默不作声地使劲看着车窗外,高耸的大楼,宽阔的马路,川流不息的车辆,还有满眼的人群,他们仿佛要把眼前这一切都印刻在脑海里,等到回到村里,准备向那些一辈子没有出过村的老伙伴们夸耀一番。半天没有出声的四叔,合上了自己的下巴,说出了三个字:大!真大!
“瞎瞎,那个倒扣着的大尿盆是什么?”四叔指着远处一个圆顶建筑问朱威。
“呵呵!那不是尿盆,是国家大剧院,还没盖完呢。”
“老四,可不敢胡说!这可是在北京啊!”父亲嫌四叔的比喻不好听。
车子开到天安门时,为了让老人们看清楚天安门和广场的景色,朱威把车子开得很慢,跟在后面的几辆小车在使劲地按着喇叭,朱威摆摆手示意让他们超车。一辆丰田跑车超车时,穿着入时的女司机伸出胳膊对着朱威的车子伸出一个中指,四叔比划着伸出中指问朱威那是什么意思,朱威笑着说:“那是跟我们打招呼,问好的意思!”
“北京人真好!大城市里的人就是有礼道。”父亲感慨着。
回到住处后,邢云涛不在家,她下午去健身房练瑜伽了,屋里只有新雇的保姆小静在整理着准备给三位老人睡的卧房。朱威先安排三位老人休息,他在“全聚德”定了一个的包间,准备晚上在那里和邢云涛一起请老人们吃北京烤鸭。三位老人正兴奋着,看到朱威住在这样排场豪华的大房子里,心里感觉好像是在做梦一般。四叔只穿着袜子在大厅里踱来踱去,嘴里还念念有词:“这地上比咱们家里的饭桌还干净,住在这样的地方哪还能睡着觉。”
“四叔,进屋里了就把西装脱掉吧,休息一会儿。”朱威看到四叔肥大的西装就有点忍俊不禁,“您老这套西装是从哪儿弄来的?太大点了吧?”
母亲替四叔解释说:“这是你四叔为了来北京参加你的婚礼,特意跑去镇上的裁缝铺里做的,也不知道裁缝怎么量的身,把一件好衣服做得这么肥。”
“是我要这么肥的,这不关裁缝的事儿,”四叔一边踱着方步一边得意地说,“我寻思着好几年没做身新衣裳了,好不容易借着瞎瞎结婚置办一套时髦衣裳,我准备留着过年套棉裤棉袄穿呢,能不做得肥实点嘛!”
晚间的“全聚德”热闹异常,熙熙攘攘的大厅里,人们大嗓门交流的欲望似乎高过吃烤鸭的欲望,如果你站在大厅中间闭上眼睛,把这里想象成一个农贸市场,保准有身临其境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