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只烤鸭躺在不锈钢的手推车上在餐桌间穿梭,浑身上下散发着诱人食欲的酱红色,一身雪白装束的厨师气定神闲地摆弄着手推车上的烤鸭,夸张地挥舞起手中明晃晃的钢刀,刀光闪烁,顷刻间一只烤鸭就变成了一只鸭架。每天要肢解上百只烤鸭的厨师,眼神中流露出一种对烤鸭味道腻烦的神情,但胖嘟嘟的脸上依然挂着垂涎欲滴似的职业微笑,让人看着不由得心生敬意。
料理完烤鸭,胖嘟嘟的厨师礼貌地冲大家点了一下头,让大家慢用,然后推车要出包房。四叔着急起来,他试探性地询问厨师,鸭架的去处?他觉得鸭架上剩的肉要比厨师卖弄刀法切到盘子里的肉还多。厨师听不懂四叔嘴里说些什么,茫然地看着朱威和邢云涛,朱威笑着说让厨师把鸭架给自己打包带走,又对四叔解释了一遍,四叔心里这才踏实下来。
邢云涛皱了皱眉头,眼神中露出一丝不屑的神情,心里暗自嘀咕了一句:农民就是农民。
她是从健身房直接来饭店与朱威他们会合,这是新媳妇第一次与公婆相见。虽然此前朱威也给她描述过自己的父母和从小生活的环境,但她一直没有一个明晰的概念,因为她从小就没有接触过农村的环境,所以,也无从想象陕北农民的模样和他们的生存环境。
根据自己对陕北的了解,邢云涛曾经把朱威的父亲想象成一个头上扎着羊肚白毛巾、脸色黝黑、皱纹深陷的陕北农民,就像自己曾经看到过的一幅名为《父亲》的油画中那位农民,用粗糙结实的大手捧着一只碗口缺损的水碗,眼睛里传递着一种历尽沧桑的疲惫神态。虽然极少接触农民,但那幅油画给邢云涛还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觉得那就是陕北的农民,那就是中国的农民。
但刚才见面时,邢云涛觉得朱威父母的样子跟自己想象中的区别还是很大:公公看上去很瘦小,身上找不到一点朱威高大挺拔的影子,一头灰白的短发代替了羊肚白毛巾;脸上的皱纹虽然不深,但是很细密,几乎布满了除鼻子和颧骨外的整个面部;他那双同样粗糙的大手看上去还不如油画里的那双手,粗大的关节上满是皴裂的口子,外翻的裂口处已经生成了一种类似表皮的黑色组织,仿佛是冬天时流出的血水和脓水的凝结物……。婆婆虽然比公公小五岁,但看上去似乎比公公年龄还大,两条眉毛在脸上已经呈八字状下垂,温和的眼神披挂着低垂的眉毛倒是显得非常慈祥;婆婆显然来时刚刚修剪过短发,像公公一样灰白黑三色相间;一件月白色的长袖衬衣松松垮垮地罩在婆婆干瘪的躯体上,下身是一条同样宽松的黑色裤子;婆婆行卧坐站都是一个慢半拍的人,举止间倒像是一个城市里的老太太,只是那粗糙弯曲的手指告诉了人们,这是一个辛苦劳作了一生的女人。
席间,公公不小心把筷子拨落在脚下的地毯上,他不等身后的服务小姐去取新筷子,就把筷子拣起来,用手把筷子头撸了一把就继续夹菜了。婆婆在一旁用胳膊肘拐了一下公公,似乎是在埋怨老头子有点不太讲究,随后从宽松的裤子口袋里面掏出一块灰黑色的手帕递过来,示意他擦一下筷子,公公摇了摇头拒绝了。邢云涛看在眼里,心里觉得极不舒服,虽然还没有吃饱,但她没再夹盘子里的任何菜。
初次见面,朱威的父母和四叔都略显拘谨,他们在与邢云涛偶尔的语言交流中都尽量放慢语调,期待着这个大城市里的儿媳妇能够听得懂他们鼻音很重的陕北话。遗憾的是每次都需要朱威在中间为他们做“翻译”,这样一来,本就拘谨的父母只好减少不必要的说话,只在席中朱威要加菜时,父母才会插嘴说:“不要浪费了。”“吃了不疼,扔了疼。”“够吃的就行了。”
朱威知道父亲没什么酒量,但四叔爱喝几盅,就点了一瓶茅台酒,爷仨几杯酒落肚后,话语才渐渐多了起来。四叔是一个心思活泛的人,他学着电视里的样子,端着一杯酒站起身来,尽量拉长语调说:“你们扯了结婚证就是一家子了,侄儿、侄媳妇,四叔祝你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四叔说完后便夸张的一仰脖子,利索地喝干了杯子里的酒。“谢谢四叔!其实,我们小辈应该敬您的酒才是,”朱威一边起身一边暗示身边的邢云涛也站起来,“我能来北京上学,能有今天,多亏了父母和四叔,还有大哥和两个姐姐的资助,所以,你们才是我要敬要谢的人。云涛,我们敬父母和四叔一杯酒吧,祝老人家们身体健康!”
“也祝你们在北京玩得愉快!”邢云涛赔着笑站起来,附和着朱威说,“如果高兴就多住一些时间。”
因为和父母、四叔在一起,如果不是必须“翻译”给邢云涛听的话,朱威基本上都在说老家的土话。邢云涛这是第一次听他说家乡话,她皱着眉头盯着朱威的脸,仿佛在看一个陌生的人,看着眼前这个熟悉的男人,听到从他嘴里发出的陌生腔调,邢云涛觉得很滑稽也有点好笑。邢云涛无聊地转动着眼前盛满果汁的玻璃杯,心里忽然有一种奇特的感觉,她觉得丈夫身上还有很多自己不了解的东西。就拿他现在与父母正在交流的家乡话来说,邢云涛集中注意力也只能听明白三分之一,所以,她实在猜不出是什么有趣的话题让朱威一家人笑得那样开心,而自己完全像是一个局外人。没有共同的语言交流和沟通,近在咫尺的夫妻,也像是生活在两个不同世界的人。
一顿价格不菲的晚宴,在朱威一家人的满足和邢云涛的失落中结束了。为了避免让父母和四叔心疼,朱威借着去洗手间的空儿到柜台把账结清了。朱威本想用车拉着父母和四叔去兜兜风,看看北京的夜景,但觉得邢云涛的脸上已经露出倦容,于是,便放弃了这个念头,直接开车回家了。
三位老人并排坐在后座上,六双眼睛还是紧紧盯着车窗外面花花绿绿的霓虹灯,如果说北京的白天的景象给他们的是震撼,那么夜晚的北京则让老人们感觉到眩晕。这一刻,三位老人的心头涌满了极大的满足感,与村里那些老伙伴们相比,自己见了多大的世面啊!他们坐了火车,还坐上了儿子开的小轿车;他们看到了长安街,还看到了天安门;他们进了排场的大饭店,还吃上了北京烤鸭,喝上了茅台酒,朱威还答应要带他们去爬长城、逛故宫……。
“这是什么味儿?你闻到了吗?”邢云涛突然问朱威,她闻到车厢里有一股一股的怪味儿,但当她说出口之后就后悔了,因为怪味儿是从后座上传过来的,肯定是来自三位老人的身上。
“啊!没有啊!”朱威自然熟悉这种味道,在连饮用水都缺乏的老家,人们一年也难得洗几回澡,但邢云涛的疑问还是让他感到尴尬,让他为父母和四叔感到难为情,“可能是外面的味儿。”
邢云涛感到心头一阵堵得难受,但她还是忍住了,把伸到按钮上放车窗玻璃的手缩了回来,并把话题岔开说:“小静把客房都收拾好了吗?”
朱威说:“上午就收拾好了。”
回到家中,保姆小静端上了水果招呼大家来吃,三位老人都说晚上不敢吃太多东西,怕吃坏了肚子。朱威说:“不吃水果就去洗澡吧,洗完了早点睡觉,今天肯定都累了。”
“来北京的前一天,我和你娘都擦身子了,不用洗澡了。”父亲觉得洗澡太浪费水。
“洗一洗吧,洗完热水澡睡觉更舒服。”朱威坚持着,他担心三位老人身上的味道招来邢云涛的反感。
“咱们听沙沙的,”四叔首先响应,“咱们也试试在北京城洗个热水澡是什么滋味。”
三位老人花了很长时间才洗完澡,他们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奢侈的用这么多水给自己洗过澡。老人们沐浴在莲蓬头里“哗哗”冒出的热水里,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舒畅体验,他们觉得这一次热水澡就能够洗去身上一辈子的污垢,于是,老人们一边体验着舒畅一边自责,在他们看来洗个澡挥霍这么多水简直就是造孽。
晚上睡觉时,邢云涛问朱威:“我听公公婆婆和四叔总冲着你叫什么‘霞霞’,是什么意思?”
“不是‘霞霞’,是‘瞎瞎’,”朱威笑着对妻子解释,“‘瞎瞎’是我的乳名,听娘说,我生下来十多天都没有睁开过眼,大家都以为我是个瞎子呢,所以就起了这样一个乳名。在我们农村给孩子起一个贱一点的名字,据说好养活。”
“多难听啊!以后别让他们这么叫了,这么大的人了,不应该再叫乳名了。”
“在大和娘的眼里,我就是再大也是他们的孩子,我走得再远也是他们的瞎瞎。”
“……”
下午,朱威在办公室审看一份上海分公司传过来的合作意向书,他觉得该意向书条理性很强,责权利划分得非常清晰,基本上找不出任何漏洞。他把王小波叫来,让他找时间组织北京公司有关部门认真学习:“你看看上海公司的案头工作做得多细致,多学学人家,你们倒好,写个文案连语句都不通顺,还得让我来给你们修改语法。”
“朱总所言极是,我们不能光抓公司的效益,还应该注意开展业务学习,”说一些让人听起来比较舒服的废话是王小波的特长,“外修其表,内强素质,这样才能与时俱进嘛!”
“你不用拔高,也不用敷衍,”朱威自从做了公司老总之后,公司的业务量猛增,他现在已经不再像以前那般对部下和颜悦色了,对王小波等高层管理者也时不时地敲打上一两句,“只要以后别让我看到你们写的那些垃圾文案就行了。”
王小波对朱威的这种变化早有觉察,他一语双关的说:“改变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毕竟我们的那些‘垃圾文案’也帮助公司增加了不少效益啊。”
“你有没有想到,如果我们把工作做得再细致一些,会对公司有更大的帮助。”朱威听出王小波话里有话,于是,话锋一转,“我知道你现在分管的工作很多,如果忙不过来,可以多安排手下承担一些,你多做一些把关的工作,没必要事必亲躬。”
最后两句话说得王小波心里很受用,他也把语气变得很谦和:“多谢朱总体谅!我尽快安排时间,让大家早日充电。”
“对了,这几天我比较忙,”朱威笑呵呵地从老板椅上站起来,似乎恢复了一点往日的样子,“公司里有什么事情你就多替我张罗着点儿。”
“好说,好说,新婚燕尔能不忙嘛!”
“呵呵!别想歪了,我父母来北京了,我想多抽点时间陪陪老人。”
“嗯!应该,应该,替我问老人家好。”
“谢谢!”
近几天,由于父母和四叔来北京,朱威基本上推掉了所有业余时间的应酬,他知道父母来一次北京不容易,想和老人在一起多待一会儿。另外,他想找时间做一下父母的工作,让他们来北京和自己一起住。自己出生的陕北农村太辛苦了,觉得二老受了一辈子苦也该享受享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