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和四叔已经来北京十天了,朱威带他们游览了故宫、八达岭长城、颐和园、十三陵、天坛公园。好多地方,朱威也是第一次去。看着三位老人的脸上如涟漪般荡开的满足微笑,朱威感到前所未有的欣慰。这几天,三位老人在家里一遍一遍地翻看着北京之行的照片,有时候,他们竟然像三个小孩子一样,争讨着某一张照片该属于自己收藏。好几次,多亏了保姆小静出面主持“公道”,才算平息了“争吵”。三位老人和小静处的关系不错,他们大多时候都会帮着小静忙活家务,但总是干不到点上,反而越帮越忙。与邢云涛相比较,小静觉得三位老人没有拿自己当佣人看待,心里很是感激,对老人们照顾的更加周到。
三位老人到北京的第一天晚上,洗澡时因为误用了邢云涛的毛巾,结果邢云涛把保姆小静叫到洗手间狠狠训斥了一番,并把那条毛巾扔进了垃圾桶。小静觉得很委屈,因为她已经为三位老人每人准备了一条浴巾,可老人们活这么大就没用过浴巾,还自以为很自觉的三个人使用了同一条毛巾。
一次吃晚饭的时候,保姆小静正忙着往餐桌上端菜,顺手就把筷子递给了朱威的父亲,父亲便把接过来的筷子一一分给了大家。邢云涛望着公公那双满是皴裂的手,皱着眉头接过了筷子,但是那顿饭,她自始至终没有使用公公递过来的筷子,只使用汤匙喝了几口汤就起身了。
为了让父母和四叔能够在北京舒心的多住几天,朱威最近对邢云涛更加低眉顺眼,虽然有几次邢云涛的态度让朱威看不过去,但他还是很巧妙地掩饰过去,尽量把气氛营造得其乐盈盈。但邢云涛那副“彬彬有礼”的面孔,不知道会不会让老人们觉得拘谨呢?她含沙射影地批评保姆小静时,老人们会不会往心里去呢?朱威心里没底。
下午,邢云涛给朱威办公室打来电话,说晚上与几个朋友聚会,不回家吃晚饭了。朱威乐得她有事,觉得她不在的时候,父母和四叔反而更自在一些。他推掉了一帮媒体朋友晚上的聚会,去了商场给父亲和四叔买了几瓶好酒,准备和两位老人晚上好好喝一杯。回家后他嘱咐小静多炒几个菜,尤其点了父亲和四叔喜欢吃的孜苒羊肉,小静爽快地答应着就去厨房准备了。
小静到朱威家的时间不长,今年才十九岁,是河南驻马店人。小静不漂亮但是长得很干净,初中毕业后就辍学在家帮父母做农活,她是邢云涛从社区的保姆服务中心聘请的。此前,邢云涛已经挑选了好一阵子保姆了,她前前后后到服务中心面谈了大概有十几个小保姆,不是嫌她们笨手笨脚,就是觉得人不可靠。她要找一个既会做家务又不能偷奸耍滑的,既不漂亮又要看着顺眼的,最重要的还要具备良好卫生习惯的,这样的要求在北京的保姆界相当于挑选理论和实践均为上乘的MBA了。好在邢云涛不按地域区划分人品,河南人在北京的口碑不太好听,但她不信这个邪。她认为哪个地方都有好人和坏人,说人家河南人坏,但历史上文有杜甫、白居易,武有岳飞、吉鸿昌,这些可都是河南人;山东人名声好,那是因为山东人聪明,会宣传包装自己;东北人表面上仗义豪爽,但也有不少鸡鸣狗盗之辈;四川人瘦小孱弱,但不乏血性男儿。因此,小静虽是河南人,但还是最终被邢云涛挑选来做了保姆。小静来上班的第一天,邢云涛对她进行了严格地上岗前“培训”,上午“培训”的是必须做什么,下午“培训”的是不许做什么,听的小静目瞪口呆。
晚餐做得相当丰盛,朱威把小静夸奖了一番。朱威的母亲觉得小静做了这么多菜挺辛苦的,就拉着小静一起到餐桌上用餐。此前,小静不能和主人一起在餐桌上用餐,也在上岗前“培训”的不允许范围之中。小静极力推辞,说自己在厨房吃饭就可以了,朱威的母亲心中不落忍,觉得这个懂事的小女娃十多天里为他们忙前忙后的,加上今天的菜这么多,就坚持让小静和大伙儿一起吃。朱威也说:“没关系,你阿姨不在家,就和我们一起吃饭吧。”
小静听男主人发话了,就不好再推辞了,便在邢云涛平时吃饭的座位上坐下了。晚餐的气氛很融洽,小静给奶奶倒了一杯果汁,还带着奶奶和大家一起频频举杯。不知不觉中,爷仨便喝干了一瓶五粮液,朱威觉得父亲和四叔还都没有多少酒意,便又打开了一瓶五粮液各自倒满了一杯。四叔干了一杯酒,咂摸嘴里的酒滋味说:“北京人过的日子真是好啊!你们看看这下酒的菜怎么吃都吃不完,过去我们在家里只能就着咸菜疙瘩喝酒。”
“听说村西头的葵生把小石子放进酱油里泡泡,咂摸着就能喝二两。”父亲补充道。
“小石子泡酱油还不新鲜,”四叔总有典故可以讲,“有一年我去邻村给人家配猪,听东家说,有一天晚上他酒瘾上来了,不敢点灯怕惊醒家人,就摸黑起来喝酒。喝了两口之后,觉得缺少下酒的菜,他忽然想起晚饭吃剩下的油炸蚂蚱腿,他到饭柜里摸了老半天才摸到一条蚂蚱腿,结果不小心又掉到了地上,于是,他又在地上了摸,摸来摸去没摸到蚂蚱腿,倒摸到了一枚长了锈的铁钉子,放到嘴里一咂摸觉得还有滋有味的,便就着那个长锈的钉子喝了半斤老白干。”
大家都被四叔逗乐了,满面红光的四叔还强调他讲的不是笑话,是真人实事。大伙儿的笑声还没落停,邢云涛便开门进来了,她一眼就看见保姆小静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当时便把脸拉了下来,她说话的声调虽然不高,但谁都能感觉到一股凉气:“每一家都有每一家的规矩,我们家的餐桌不是谁都能坐的,你们可不能坏了我们家的规矩,把她娇惯坏了,我以后就没法管了。”
小静急忙站起身来,一着急眼泪便流了下来。母亲急忙为小静解释:“我看菜做得这么多,怕吃不了,是我叫小静上桌子一起吃饭的。”
“吃一顿饭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邢云涛的声调还是冷冰冰的,“关键是你们都做好人了,敢情这个家里就我一个是坏人。”
听了邢云涛的话,朱威的脸上当时就挂不住了,但为了不把矛盾激化,他还是忍住了没有发作。看着母亲尴尬的神情,朱威觉得很心疼,他狠狠地瞪了邢云涛一眼,但邢云涛说完后就进了自己的卧室,根本就没有看他。朱威原先还想接父母来北京一起生活,现在看来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别说和父母一起生活了,仅仅是他们来北京小住几天,邢云涛就已经不耐烦了。他觉得邢云涛太过分了,简直没有人情味儿,自己平时受点委屈没什么,让自己挚爱的父母和四叔受气受辱,这让他心如刀割。他在心里一再告诫自己:忍耐!再忍耐!他心里很清楚,如果自己充好汉站出来责骂邢云涛一顿,不但没把握降住邢云涛,而且,还会让善良的父母感到自责。朱威就是朱威,他心里此刻对邢云涛充满怨恨,但还是温和地笑着说:“没什么,娘主要是担心这么多好菜吃不了都浪费了,咱娘可是建设节约型社会的模范啊!”
母亲听出来儿子在为自己说话,心里略感宽慰一点,但她不知道该如何圆场,只是催促大家赶紧吃饭,好收拾餐桌。
四叔总觉得自己是个外人,来北京叨扰了朱威和邢云涛十多天,心里十分过意不去。所以,每当四叔感觉家里气氛不对头的时候,他就想发挥自己的特长,给大家讲个笑话活跃一下,但四叔刚来时讲的大多数笑话,邢云涛都听不懂。通过十几天的交流,最近,邢云涛对四叔的笑话已经大概能听个明白了,但她觉得四叔讲的大多数笑话都太低俗,也并不可笑。
四叔自己也暗自纳闷,因为这次来北京讲的可都是自己压箱子底的笑话,而这个侄媳妇儿怎么就觉得不好笑呢?是她没有听明白自己的陕西“官话”吗?
随着邢云涛的到来,刚才祥和融洽的气氛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对于邢云涛待人接物的态度,有些见识的四叔一直心存芥蒂,同时他也觉得侄子朱威也有点窝囊,但看到侄子对父母、对自己还是很孝顺的,也就不太往心里去了。为了打破僵硬的气氛,他又想起了一个拿手的笑话,去年他把这个笑话讲给镇长听的时候,镇长笑得都掉到椅子下面了。四叔觉得能把镇长那么大的干部逗笑的笑话,侄媳妇不可能不笑,他趁着邢云涛出来到客厅倒水的机会,提高了嗓音说:“我给你们讲个笑话吧,年轻时候,我们在村里生产队干活前都要背诵一段毛主席语录。那天背诵的是‘我们不但善于破坏一个旧世界,我们还将善于建立一个新世界’,背诵完了毛主席语录就该队长排农活了,结果因为排活不公,我们邻居赵二驴跟队长吵起架来。”四叔咽了一口唾沫,尽量使用他的陕西官话,“队长是一个嘴巴特别巧的人,会拐弯抹角的骂人,他对赵二驴说:‘毛主席说,对你这种自由主义思想就应该狠批狠斗。’赵二驴嘴巴子笨,他冲着队长嚷嚷说:‘毛主席说……说,打倒……打倒霸权主义!’队长又说:‘毛主席说,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是革命的首要问题。’赵二驴急了,嘴越发笨了,他瞪着眼睛说:‘毛主席说……毛主席说……说……说我日你娘!’”
邢云涛礼貌地站在客厅,等四叔把笑话讲完,她微笑着摇了摇头,便又径直回卧室了。
又过了几天,天气有些转凉了,这一天邢云涛一早就出门了,回来时手里拎着几个纸袋,说是给三位老人每人买了几件入秋的衣服。她的这一举动,让三位老人有点受宠若惊了,激动得他们嘴里一直称谢不止。
晚间,朱威回来后问邢云涛,自己的父母来北京有些时日了,是不是该让双方老人见个面?邢云涛说母亲最近几天身体不舒服,见面不合适,为了方便照看母亲,她说这几天准备回娘家住了。邢云涛回娘家后的几天里,朱威倒是觉得和父母、四叔、小静一起过得挺愉快,也省得自己整天夹在妻子和父母中间为难了。
这天,吃过晚饭的时候,邢云涛回来了,说是回来拿几件衣服,晚上还回母亲那边住。
“亲家母身体怎么样?我们什么时候去看望一下?”母亲关切地问邢云涛。
邢云涛说:“不用了,我妈这几天需要静养,我把您的心意带过去就行了。”
“那就让亲家母好好休养吧,”母亲顿了顿继续说,“这一趟我们该吃该喝、该玩该看的都有了,也给你们俩糟蹋了不少钱,看着你们小两口过得挺好的我们也就放心了,这一两天我们也该回去了。”
朱威虽已有心理准备,但听母亲提出来后,他还是不想让三位老人这么快的离开北京:“着急什么,我还想跟你们商量,让你们以后就来北京住下呢。”
“是啊!”邢云涛在一旁附和,“回去也没有什么事儿,再住一些日子吧。”
“不了,来一趟给你们添了这么多麻烦,我们心里已经过意不去了。”母亲从口袋里面掏出了一块用新手绢打成的小布包,对邢云涛说,“你们俩结婚,我们当老人的也要出一点心意,虽然你们不缺钱花,但我和你大给你的见面礼是少不了的,这一万块钱是给你的,本来应该给你去做几件新衣服,可我们老人买的东西你们年轻人也看不上,你就去看着给自己买几件新衣服吧。”
“不用了,我有衣服穿,”邢云涛并没有伸手接钱,“这个钱您带回去吧,就当是我和朱威孝敬您二老的。”
朱威也说:“是啊,云涛说得对,这个钱就当是我们孝敬你们二老的,我们俩结婚不会要双方老人的一分钱。”
“以后孝敬,那是你们的孝心,但这个礼钱你们一定要收下。”母亲把手里的小布包放在茶几上,“瞎瞎,你明天就给我们订回家的火车票吧。”
母亲虽然外表孱弱,但一直当家,她说出来的话一向代表父亲的意见。朱威看老人们去意已决也就不再强作挽留了,但他心里有些歉疚,觉得这一趟北京之行让三位老人不是太开心。事已如此,他也觉得父母早点离开北京为好,避免以后与邢云涛之间发生更大的矛盾和冲突。
第二天,邢云涛因为要去照顾母亲没去火车站送行,朱威一直把三位老人送进软卧车厢里,拉着父母和四叔的手叮咛个不停,直到火车快要开动时,他才恋恋不舍的下车。
望着远去的火车,朱威的脑海里不时涌现出父母和四叔在北京期间,因为邢云涛的不友好,老人们偶尔流露出的失落眼神。那种眼神此刻深深地刺疼了朱威的良心,虽然老人们极力地掩饰他们的感受,但作为他们的儿子,朱威还是能够感觉得到他们不经意间传达出对儿子和儿媳妇的些许失望。
朱威怕父母难过,他代邢云涛收下了那一万块钱的见面礼,拿着沉甸甸的一万块钱,朱威心里感到一阵酸楚,虽说自己这几年不断地往家里寄钱,但勤俭的父母平时肯定也是省吃俭用,早就开始为自己结婚积攒彩礼钱了。父亲来北京时穿的那双旧皮鞋,还是朱威上大学时穿过没有扔掉的皮鞋;母亲那条擦汗用的破手绢已经被汗渍浸成灰色,但给邢云涛包着一万块钱的手绢却是崭新的。朱威叹了一口气:这辈子再也不能让自己的亲人受伤害了。
昨天晚上,朱威还跟四叔谈妥了,近日就给他寄回去五万元投建种猪场,如果不够的话他还可以继续投资。他让四叔找来哥哥和两个姐夫一起到种猪场帮忙,也算是给亲人解决一个养家糊口的大问题。对朱威给四叔投资和往家里寄钱,邢云涛从来不闻不问,她不是一个小气的女人,而且,以她的出身和学识也不会去计较这点钱。
朱威在父母和四叔来北京的这段时间里,心里一直憋着一肚子火,现在老人们走了,他觉得自己应该找一个机会,好好地和邢云涛交谈一次。朱威觉得自己对婚姻奉献的已经够多了,四年来,自己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公司的发展上来,平时对邢云涛言听计从,几乎没有违背过她任何要求,甚至是她拒绝自己的父母来北京参加婚礼这样的无理要求。凭自己的才能和相貌娶到谁家的女人,也都应该是她们家的乘龙快婿,可岳母那副不可一世的样子让他想起来就作呕。岳父倒是一个颇为通情达理的人,每一次见面都和他聊得很投机,这位年轻时在辽宁农村插过队的知青,是他偶尔去一趟邢云涛家的唯一理由。自己能够“屈尊”娶一个邢云涛这样的女人,这就是一种“付出”,而这个女人非但不知道“感恩戴德”,还要对自己颐指气使,这让他心里感到很不平衡。他本想踏踏实实这样过一生,自己一心一意把公司做大,再与邢云涛生一个孩子,像许多家庭那样享受正常的天伦之乐。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朱威走出火车站,发现大街上已是华灯初上了,秋天快到了,白天已经变短了。他不想回家,家里现在已经没有了父母的身影,没有了陕北农村的土话,没有了母亲殷切慈祥的眼神,也没有了四叔粗俗的笑话,有的只是可怜巴巴的小静,还有邢云涛说冷不冷说热不热的可恶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