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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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透过飞机的舷窗,欧阳鹏再次侧头看了一眼上海,黄浦江像一条黄色的丝带紧紧依偎着这颗东方明珠。就要告别这座自己热爱的、也曾给过自己爱的城市了,欧阳鹏心中充满了慨叹:别了!我的上海!

欧阳鹏在与美国那家攀岩俱乐部联络的同时,就开始张罗卖掉经营业绩令人眼红的白鹏茶楼了。他在网上的论坛里一公布此消息,有意购买的苏州人便蜂拥回帖,其中一位上海复旦大学中文系毕业的房地产商人尤其热衷。经过几轮商谈,房地产商人答应欧阳鹏不改变茶楼的招牌,而且全盘接收白鹏茶楼原有的经营理念和工作人员,双方最终以180万元的价格成交了。经过近一年经营,白鹏茶楼盈利七十多万元,欧阳鹏给美国那家攀岩俱乐部支付了三万美元,又给雨铃发了十万元奖金,把剩余的钱连同自己的积蓄总共五十万元一起寄给了辽宁阜新的养父母。而卖掉白鹏茶楼的180万元,则以白宇辰和自己的名义全部捐献给了“守护天使基金会”。把所有的事情料理完毕,在给自己的亲生父亲邢德铭留下一封亲笔信之后,欧阳鹏携带上白宇辰的骨灰盒,踏上了飞往欧洲的飞机。

欧阳鹏与美国的攀岩俱乐部在法国境内会合了,他们的攀登计划大体上与白宇辰和欧阳鹏的首次攀登计划一致。在维尔康斯和德比洛两处岩壁的攀登中,欧阳鹏依照自己的承诺只在地面上做一些辅助和后勤工作,没有参与攀登。由于已经有了一次攀登该岩壁的经验,加上他细致专业的辅助工作使得整个攀登过程非常顺利,赢得了美国攀岩俱乐部同行们的一致信任,大家对这位来自中国的年轻人都非常友好,都亲切地称他为“中国鹏”。

美国人的攀岩设备更加精良,而且后勤辅助工作也非常到位,岩壁上的攀登者与地面上的后勤保障人员每隔三十分钟就用对讲设备联络一次。而且,地面上的后勤人员对攀登者实施全程攀登监控,确保万无一失。欧阳鹏感叹美国人工作的细致之处,回想如果当时自己和白宇辰攀登时有这样的地面保障,完全可能避免悲剧发生。联想到美国人和中国人的做事风格,欧阳鹏觉得我们在硬件上并不输入,差距是在软件上,在细节方面。

在美国人攀登的间隙,欧阳鹏时常回忆起与白宇辰一起攀登的情景。白宇辰的一举手一投足似乎就在眼前,白宇辰深红色的身影仿佛还在岩壁上攀援腾挪,曾经的一切都还历历在目,两个相爱的人却已经阴阳相隔。想到这里,欧阳鹏感觉到内心一阵抽搐,他擦了擦浸满泪水的眼睛,继续用三角架上的望远镜观察正在攀登的美国人,嘴里喃喃说道:“你不用遗憾了,我会把你亲手送上希纳瓦罗!”

终于再次看到希纳瓦罗岩壁了,这就是白宇辰心中的圣地,这就是白宇辰魂牵梦萦的岩壁,白宇辰像一个虔诚的朝圣者,把他年轻的生命和古老的希纳瓦罗融为了一体,用血肉之躯为自己倾情一生的攀登做了最后一次祭奠。欧阳鹏的眼睛不知不觉浸满了泪水,他急忙低头用帽子抹了一把脸,不想被美国人看到自己情绪波动。

用完晚餐后,攀岩队在希纳瓦罗岩壁下面开了一个准备会,队长就第二天参与攀岩的人员进行了编组分配,欧阳鹏与一个叫保罗的小伙子结为一个攀岩组。保罗从十五岁开始攀岩,至今已有二十年的攀岩经验了,他与欧阳鹏交流比较多,两个人沟通起来比较容易。安排停当后,队长要求大家抓紧时间休息,准备第二天的攀登。

欧阳鹏钻进帐篷后没有急于睡觉,他从背包里掏出一个大号的镁粉袋,那里面盛满了白宇辰的骨灰。欧阳鹏往镁粉袋里面倒进一些镁粉后,反复搓揉着镁粉袋,以使白宇辰的骨灰和镁粉均匀地掺合在一起。收紧袋口后,他双手捧着镁粉袋凝视了一会儿说:“宇辰,上一次我丢下了你,一个人攀上了希纳瓦罗,你不要怪我。明天我就要带你一起去攀登了,我知道你喜欢攀岩、喜欢希纳瓦罗,所以,我把你带来了。”

第二天,天气情况不是太好,虽然没有下雨但是天空中阴云密布,三组攀岩人员已经整装待发了,他们坐在岩壁下等待工作人员核对当地气象部门发过来的天气资料。资料显示,今明两天在阿尔卑斯山的南部地区有小雨,至于会不会波及到希纳瓦罗岩壁,大家都判断不准。距离原定的出发时间已经过去一个小时了,天空依然没有放晴的迹象,而且云层似乎越来越厚了,队长只好像宣布放弃今天的攀登计划。参与攀岩的三组人员刚刚卸下装备,天空中便飘起了雨滴,大家急忙钻进各自的帐篷,雨点敲打着帐篷发出“嘭嘭”的响声,随着雨越下越大,最后“嘭嘭”声连成了一片。

接下来的三天时间里,整个阿尔卑斯山都笼罩在巨大的云团里,时大时小的雨断断续续地下个不停,好动的美国人不能四处转悠看风景,也不能拍照、晒日光浴,只好躲在帐篷里面听音乐、看书打发无聊的时间。美国人偶尔从帐篷里面探出脑袋呼吸新鲜空气的时候,惊奇地发现“中国鹏”正一个人呆立在雨中仰望希纳瓦罗,保罗连喊了他好几声“中国鹏”,欧阳鹏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叫自己。保罗问他是在练习中国功夫吗?欧阳鹏说不是练功,站在这里是因为自己从小就喜欢淋雨。保罗忍不住好奇心,穿上防雨的冲锋衣钻出帐篷,和欧阳鹏一起站在阿尔卑斯山的冷雨中。保罗学着欧阳鹏的样子静静地立在雨中,他觉得很有意思,便去拍打别的帐篷,让伙伴们都出来一起淋雨。睡眼惺忪的队长从帐篷里探出脑袋,看到自己的队员们都站在雨中傻呵呵地呆立着,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情。保罗告诉队长,说大家在练习中国功夫,最后,队长也钻出帐篷加入了这个行列。

后勤保障部的工作人员给队长送来一份天气预报的资料,说今天晚上云层就能够移出阿尔卑斯地区,第二天有可能天气放晴。

几天来的连续阴雨,虽然影响了攀登计划,但欧阳鹏的心里丝毫不着急,他躺在帐篷里摆弄着白宇辰留下来的那枚法郎硬币。来欧洲之前,他找了一个加工首饰的银匠给硬币打了一个孔,用一根红线串起来挂在自己的胸口。听着帐篷外面的雨声,欧阳鹏感觉到一股说不出来的温馨,他本来就喜欢下雨,所以他一直在静静地享受阿尔卑斯山的雨,感受着欧洲雨和苏州雨的不同。他觉得苏州的雨像一坛长年窖藏的老酒,绵远悠长,回味无穷;而阿尔卑斯山的雨则像一杯甘烈的芝华士,冰爽浓郁,劲道十足。欧阳鹏在雨中默默地品尝着他的“芝华士”,欲罢不能,未饮已醉。

第二天果然是个好天气,阿尔卑斯山的阴云在半夜就散尽了,山风很快把岩壁吹得干干的,攀登已经不成问题了。三组攀登人员间隔三十分钟出发一组,欧阳鹏和保罗排在最后一组,攀登进行得非常顺利。保罗看到欧阳鹏的安全带上挂着一个超大的镁粉袋,很是奇怪,他问欧阳鹏怎么会用那么多镁粉,欧阳鹏笑着说自己容易出汗,所以要多带一些镁粉。

一路攀上去,直到手上的汗水湿滑的几乎抓不住岩壁,欧阳鹏才屏住呼吸把手探向腰后镁粉袋,也就是白宇辰的骨灰。虽然他已经在心理上做好了准备,要把白宇辰的骨灰当作镁粉来使用,他觉得这样做就能把白宇辰和希纳瓦罗岩壁完全结合在一起了。可当真正攀上希纳瓦罗时,欧阳鹏又犹豫了,他一时不敢确定自己的做法是否会亵渎白宇辰心中的圣地。

岩壁对于白宇辰是什么?攀岩对白宇辰意味着什么?欧阳鹏记得白宇辰曾经说过:上帝为男人造了岩壁,以便让男人忘却软弱和卑微。攀岩不需要功利也不需要旁观者,攀岩只需要伙伴、只需要心与心的默契。岩壁对于每一个攀登者都是公平的,所以攀岩者需要用心去感受岩壁、用心去尊重岩壁。攀岩的最高境界就是能够“人岩合一”,这里的人不仅仅是我们的肉体,也是我们的灵魂……。

对啊!白宇辰追求的不就是与岩壁一样永恒共存、人岩合一!那么把他的骨灰留在希纳瓦罗上,应该是白宇辰对攀岩最好的诠释,也是白宇辰灵魂的最好归宿。

于是,自从人类开始攀岩以来,第一次有人用爱人的骨灰代替了镁粉。

于是,白宇辰的骨灰随着欧阳鹏的足迹留在了希纳瓦罗岩壁上。

傍晚时分,一行六人到达了欧阳鹏和白宇辰上次宿营的岩壁,他们斜着依次排开悬挂自己的吊袋。“营地”安排好了之后,欧阳鹏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西方的天空,这一次,他没有看到壮丽的夕阳晚照,一层薄云将太阳和阿尔卑斯山分割开来,因此光线很快暗了下来。

夜幕再一次笼罩在希纳瓦罗岩壁上,也许有云或者是雾,夜空中看不到一点星光,偶有一阵山风吹来在耳畔嘶嘶作响。欧阳鹏不再像上次睡在这里时那么紧张了,他平静地躺在吊袋里面,怀里紧紧抱着装有白宇辰骨灰的镁粉袋,像是抱着熟睡的白宇辰。轻盈的薄雾中,欧阳鹏似乎看到了白宇辰阳光般的面孔,他向自己摆了摆手没有说话,欧阳鹏问他摆手是什么意思,白宇辰还是没有说话,只是微笑地看着自己,一阵山风吹来,白宇辰化作一缕清风拂面而去……。

第二天的攀登依旧很顺利,欧阳鹏在上次白宇辰遇难的仰角处停顿了好久,他此前已经告诉同伴们这里有一处鹰巢,让大家选择右边的攀登路线。攀上仰角之后,欧阳鹏特地横移到鹰巢的上方看了看,鹰巢已经鹰去巢空,只留下几根干枯的树枝。他在鹰巢的上方寻找到了一条细小的岩缝,打进去一枚岩钉,把脖子上的那枚法郎硬币挂在了岩钉上。风儿吹得硬币碰到岩石上面发出丁丁当当悦耳的声音,他相信白宇辰一定能够听到。保罗看着欧阳鹏的举动大为惊讶:“鹰是你的朋友吗?”

欧阳鹏微笑着说:“是啊!”

翻越仰角之后,上面的岩壁几乎没有什么大的障碍了,欧阳鹏仔细观察着这段岩壁,这就是自己当初在巨大的悲痛中、在一种混沌状态中攀登的那一段岩壁。看着岩壁上的线路,虽然没有太多的障碍难点,但在那种状态下完成这段攀登,现在想起来还是令他觉得不可思议。

攀岩队一行六人在下午三点左右全部顺利登顶。

大家兴奋异常,瘫坐在峰顶谈论着各自的攀登感受,保罗引吭发出狼一样的长啸,同伴们也学着他的样子,一起扯着嗓子吼叫。充满着野性的嗓音在阿尔卑斯山的山谷里久久不绝,声音里既充满着男人不羁的征服欲望,也夹杂着男人们最原始的兽性释放,恣意狂放地蔓延在欧洲最古老的峰峦之间……。

欧阳鹏一个人默不作声地眺望着远方,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保罗的吼声使他浑身微微震颤了一下,受到感染的欧阳鹏也加入到了嘶吼的行列。他拼尽全力、用喉咙底部最极限的力量吼叫着,眼前似乎出现了双臂挂在悬崖之上、正被两只苍鹰攻击的白宇辰,欧阳鹏的声音陡然间变得尖厉而且充满了愤怒。眼前的苍鹰消失了,天空中出现了橙红色的晚霞,镶着金边的浮云瞬间幻化成了白宇辰的脸庞,那张面目全非的脸丝毫不显恐怖,因为仅有的一只眼睛里面露出天使一般的安详和微笑,欧阳鹏的吼声也开始变得柔和悠长起来。在那一刻,欧阳鹏相信白宇辰已经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感受到了自己的气息,他正在遥远的天际凝望着自己的到来……。

大家嘶吼完毕,都伫立在岩壁顶端,良久无语,一群内心充斥着激情野性的男人们,正在默默回味着荡气回肠的爽快和惬意,他们似乎是在为自己凝聚下一个攀登的原动力。

山风吹来,寒意骤起,队长开始催促大家下撤,欧阳鹏让大家先走,说自己还要留下待一会儿。队长和保罗都不同意,担心他一个人下撤会出现危险,坚持要一起返回营地,欧阳鹏说他与攀岩俱乐部的合作期限在此刻就已经结束了,接下来的行程由他自己安排,所以,他无论出现什么危险都与俱乐部无关。队长和保罗他们见劝说无用,可能也考虑到欧阳鹏有过一次攀登希纳瓦罗的经历了,也就不再勉强他一起下撤了,便与欧阳鹏一一拥抱道别。

夕阳已经渐渐西沉了,虽然西方的天空开始微微泛红,但欧阳鹏觉得今天不会再出现白宇辰罹难时那般壮丽的夕阳了。他解下安全带上的镁粉袋,里面的骨灰只剩下了一小半。欧阳鹏把它捧在手中紧紧贴附在自己的胸口上,嘴中喃喃念到:“宇辰,你带着我学会了攀岩,今天,我带着你攀登上希纳瓦罗,你再也没有什么遗憾了,我也一样。”

说完,他把镁粉袋的袋口松开,走到悬崖边缘,从里面抓起一把白宇辰的骨灰撒向了希纳瓦罗的悬崖。随着阿尔卑斯山的山风,乳白色的骨灰粉被吹进了希纳瓦罗每一条细小的缝隙,瞬间便无影无踪了。欧阳鹏一把一把把骨灰粉撒向空中,洒向岩壁,他此刻才觉得白宇辰和希纳瓦罗真正结为了一体。夕阳营造出的暮色,把伫立在希纳瓦罗岩顶的欧阳鹏涂成了与岩壁相近的颜色,他像一尊石像一样挺拔。凝望着西方天际,细细碎碎的浮云让他想起了儿时养母为他做的疙瘩汤,喝在嘴里是那样的细滑,他咽了一口唾沫,似乎感觉到了疙瘩汤的质感。每一片浮云都被夕阳涂抹的明暗有致,像一张张人脸一样生动,欧阳鹏觉得有一片肯定是白宇辰,还有一片肯定是自己从未谋面的妈妈,她们都在七彩祥云间慈祥地凝视着自己。欧阳鹏温柔地看了一眼夕阳,他脸上的微笑似乎是见到了久违的亲人那般充满了爱意,他平静地向前迈出了生命的最后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