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不同方面有各自的根本性难题。世界观中的难题是主观世界和客观世界的关系问题。有没有客观世界?客观世界是否就是主观世界中映现的世界,这两者是否具有同一性?康德用物自体把这个问题搁置了,可实际上哲学不可能绕开这个问题。我们在实际生活中,天天碰到这个问题。
认识论中的难题是人的认识从哪里来?认识具有客观性吗?判断客观性的标准是什么?庄子在两千多年前就提出了这个难题。他说:“既使我与若辩矣,若胜我,我不胜若,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胜若,若不吾胜。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怎么办?找个裁判。谁当裁判?“吾使谁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恶能正之?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说来说去,是非对错是无法证明的。从庄子这个难题的设置中,你们可以看到马克思的伟大。因为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第二条说得很清楚,离开实践讨论认识的是非对错只能是经院哲学。庄子这里绕来绕去的反复论证,就是把认识局限在纯认识的范围内来讨论。
价值论中的难题是价值的本质问题。如果价值就是满足需要,毒品对吸毒者最有价值,赃物对罪犯最有价值,侵略对侵略者最有价值。价值需要说陷于困境。可说价值与主体需要无关,那价值判断就是无主体的判断。无主体的价值判断同样会陷入理论困境。因为在现实社会中,我们看到对同样对象、同样问题,由于判断主体不同,价值判断大相径庭。认为价值判断与主体无关的论断也站不住。诸如此类的例子,我们可以举出一大堆。价值满足需要说有其不足之处,可如果脱离主体需要讨论价值,其矛盾并不比需要说的矛盾更少。因而,必须进入科学与价值关系的研究,进入人的社会和需要主体的社会关系制约性的研究。把价值判断与科学判断分开,把价值判断当作与科学判断无关的问题,把判断主体当作与社会关系属性无关的人,价值问题永远争论不清。
人生观最难的问题是人为了什么活着,这是涉及人生意义、价值、理想、信仰等的重大问题。人类延续离不开繁殖,性是人成熟后的本能需求。它表现为欲。有欲则有情。情是欲的表现,欲是情的内核。人不仅是生物个体,同时也是社会存在物。人作为社会存在物有精神需求,这就是理想、信仰。人的两性关系不是简单交配,而是升华为爱情,演绎出感人至深的爱情故事。《梁山伯与祝英台》、《牡丹亭》、《西厢记》以及《红楼梦》大观园中的那些少男少女们之间的情感,都不能被还原为简单的男女情欲,可其中确实有情欲。有情必有欲,但有欲不一定有情,这是人的恋爱与动物交配的根本区别。物的需求压倒精神需求,人返回动物;精神需求调节生物需求,则是理想人生。
人不可能绝欲灭情,也不能纵欲滥情。平衡情与欲的是理,理性与理想。由理性来衡量欲望的正当性和情的合理性限度。当“理”以理想的形式存在,这种人就是有信仰有道德有人格尊严的人,是自尊、自爱、自信的人。这种人的理想超出了本能的欲望,使欲望转变为一种动力或正能量。相反,纵欲伤身,滥情伤人。《诗序》中说,“发乎情,止乎礼义。发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礼义,先王之泽也”。所谓“止乎礼义,先王之泽”,讲的就是社会规范。人的情欲一旦挣脱社会规范,人就动物化了。历来最有影响的爱情诗都是歌颂情而非欲,如秦观《鹊桥仙》之“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幕”;苏轼悼亡妻之《江城子》,“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岗”,读之催人泪下。我不喜欢当代所谓的爱情电视剧,床头加拳头的戏是欲压倒情。其中有情,也是滥情,以滥情为美,混淆了人与动物的界线。
人生是一个包含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幸与不幸的过程。喜剧是对欢乐和幸福的表达,而悲剧则是对不幸和悲哀的抒发。人们喜欢喜剧,因为人们希望圆满、大团圆;可人生不可避免地会有冤屈,有不幸,有不公的遭遇。要倾诉,最佳表现方式是悲剧,如《窦娥冤》。自然灾害之所以构不成悲剧,是因为它缺乏社会因素,缺少人与人的关系。可天灾中人的不幸遭遇,灾害中人与人相互关怀的复杂情感和动人故事,则能构成具有社会性的悲剧故事。唐山地震中的家破人亡,相互救援或家庭重组,可以成为一出悲剧。而单纯地震则是自然灾害。人生观不会研究自然灾害,但会研究自然灾害中人的表现,如本能求生欲望和社会互助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