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问,在文学中有描写人性的问题,在社会历史发展的研究中是否同样有这个问题?我们的哲学教科书中没有讨论过这个问题。我们学过人的主体性、主观能动性等,都是从人的活动能力方面讲的,没有涉及历史与人性问题,即在人的活动中,通过情欲和权力欲表现出来的人性问题。我们研究历史唯物主义,应该研究这个问题,否则历史人物和事件就无血无肉,人仿佛是提线木偶。
在历史中,尤其是在政治斗争中不断发生着权力欲与亲情的矛盾。在矛盾中往往是政治权力的争夺压倒亲情,私欲战胜人伦。西周时代是孔子梦想的理想时代,他说“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可周刚灭商二年,姬发病而死,年幼的儿子诵,即后来的成王继位,周公旦代行国政。族弟管叔和蔡叔叛乱企图夺取政权,结果管叔被杀,蔡叔被放逐。这是叔侄兄弟之间为争夺王权而展开的斗争。
《左传》中记载的“郑伯克段于鄢”,对于权力欲与亲情的矛盾描写得最具戏剧性。庄公的母亲武姜,偏爱小儿子段,千方百计要求庄公照顾小儿子段。结果段的势力膨胀,表现出野心。但庄公仍然听之任之,若无其事。等到段公开打出造反旗帜举事时,庄公才觉得火候到了,是时候了,可以动手发兵讨伐段。从纵容、放任,到起兵镇压,步步有计划,招招有预谋,政治手段极为高明。其中夹杂的母子之情、手足之情,都是这出历史剧中的权力欲下的次要因素,是阴谋实现的一种方式。
至于秦始皇死于途中,胡亥与赵高合谋矫诏逼死太子扶苏,即位后诛杀诸兄弟姐妹,残忍至极。只有权力欲,何来亲情!汉朝吴楚七国之乱,兄弟叔侄之间的生死搏斗;李世民玄武门之变,预谋杀死建成、元吉;武则天杀死太子和诛杀夫族;清朝雍正即位前的明争暗斗,即位后对亲兄弟的贬压等,封建社会宫闱中的血雨腥风,屡见不鲜。儒家伦理对帝王并无约束力。真正遵守儒家伦理,把它作为自己行为准则并内化为“良心”的,往往是普通百姓。
说到权力欲胜过亲情的例子,我想起曹丕与曹植之间的故事。曹丕想借故迫害曹植,命他七步为诗。曹植作诗一首:“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是否真有其事,我们不管它,但同根相煎之事在权力斗争中并不罕见。其实,不仅在政治权力领域,民间因遗产而引发的兄弟姐妹对簿公堂乃至拔刀相见的事件,在当代中国社会也时有所闻。只不过民间的财产纠纷是一个民事案件,是社会性新闻,不如政治斗争那样为历史所关注而已。
这就涉及一个重大理论问题,就是人性在历史中的作用问题。我从来不相信儒家人性本善之类的说教。权力欲可以归为人性,亲情也可以归为人性。为权力而弑父、诛杀手足,可以说是体现人性恶的方面。在历史上,我们没有见过因顾及亲情,“天良”发现,在权力斗争中不忍心下手的例子。无怪黑格尔说,恶是社会发展的动力。在政治斗争中,权力与亲情之间的矛盾从浅层次看是人性问题,但从更深的层次看则是经济与政治关系中的利益问题。政治斗争中权力之所以压倒亲情,是因为权力的统治带来利益,包括经济利益、政治利益。而在利益背后有不同的利益集团。如果没有阶级,没有国家,没有统治与被统治之分,没有统治阶级中的利益集团之分,就不会有政治权力之争。没有私有财产制度,就没有为遗产而兄弟相残的事。为权力而灭绝亲情,根源不是人的本性,而是经济利益和政治利益;为财产而对簿公堂、恩断情绝的根源是私有财产制度。因此,隐藏在人性善恶深处的是利益,而利益背后是生产关系和人们在生产关系中的不同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