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元到了厨房,习惯地拿起师傅的莲子羹,几大口喝下。十年来寺院的日常开支差不多都是由他负责,因为手头拮据,他通常一文钱恨不得掰成两文用,早已经节俭惯了。厨房打扫完毕后,看了看时间,已经是深夜了,于是上床睡觉。以往师傅总是叫他瞌睡虫,脑袋一碰到枕头就会睡着。只是很奇怪,今天却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都是师傅,一会儿是师傅杀人时的狰狞,一会儿是师傅念经打坐的慈祥,越想越烦躁,干脆起身着衣来到院子里。突然一道人影从那边飘来,分明就是师傅的身影,永元心里一动,躲在一颗大树后面。只见那人影落到禅房门口,推门进去了。永元轻轻地走了上去,舔破窗户纸,把眼睛凑上去,往里一看,那黑影正在脱夜行衣,完了后转身回头,果然是师傅。他的脸上竟然还有血滴。
大信把手里的包裹放下,坐下来,然后打开箱子看了看。永元看得真切,里面分明都是金银珠宝。跟着,大信打开蒲团下的盖子,进去了。不多时出来,手里已然是空的了。
永元感觉天好像要塌下来一样,在这之前他只是猜疑,现在已经肯定了师傅就是连环案的凶手。该怎么办?
永元在床上辗转难眠,好容易熬到了天亮,去拜见师傅,师傅却又不在了。永元心思重重地去城里购物。手头的香火钱快要见底了,师傅又做了这样伤天害理的勾当,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啊?这样想着,到了城里了,城门口贴着捉拿连环杀人抢劫案凶手的告示。画像上是个蒙着面的光头,越看越像师傅,他慌慌张张地低下头快步走过。来到市场,问了米价,却发现每斤涨了两文,一问才知道,临近的几个州府发了大水,将徽州的米调过去很多,这才涨的价。永元捏了捏为数不多的银子,终究没舍得买。这时突然想到以往常施舍他的城北大善人高员外,想来有一个月多没去施舍过了,不如厚着脸皮再去一次。
永元到了城北高家,却发现门口挂着白幡,难道有人去世了?门口的家丁认识他,让他等一下,自己进去禀报。过不多时,一个满脸凄苦的妇人走出来,永元认识她,正是高员外的夫人。高夫人说:“小师傅,好久不见了,向来可好?”永元双手合什道:“托高夫人的福。只是你家……”
“唉,先夫去世了。”高夫人眼泪喷涌而出。
永元一愣,一个月前见高员外尚且满面红光的,怎么会如此短寿?便说:“可惜天公弄人,高员外向来慈悲为怀,仙逝之后定可早登极乐世界。阿弥陀佛,小僧不才,愿为善人念三百遍超度经,以表哀心。”
“如此便谢谢小师傅了。”
永元念罢经,已经是晌午了,高夫人已经备下斋饭,永元边吃边与家丁聊。一聊之下才知道原来高员外竟然是在数天前的夜里被一个黑衣人所杀害,官府来查过,说正是连环杀人案的凶手所为。家丁又说了些遇害人的名字,都是徽州城里有名的善人。永元一口饭噙在嘴里,半天也咽不下去。愣了半天,这才胡乱地吃了几口饭,匆忙告辞。出了门,永元茫然地走在大街上,不知道该去哪。
直到晚上,永元才回到寺院。大信像昨天的那般时辰回来了,永元照例给他端上莲子羹。大信喝了几口放下来,说:“张大人他们可曾来过?”永元摇了摇头。大信点头说:“嗯,你先出去吧。”永元来到厨房,却把剩下的莲子羹倒掉了。愣了一会儿,又来到禅房,从破了的窗户纸往里看去,发现大信已经倒在了地上。这才跑着去打开院门,外面胡啦一声冲进几个大汉来,直奔禅房,将大信绑住了。永元朝着昏睡不醒的大信跪下,哭叫着说:“师傅,对不起,徒儿实在不忍心看你再错下去了。”今天他思来想去,还是咬着牙去官府报案了。是张大人令他迷倒大信的。
大信被押入大牢,几盆冷水浇过之后,悠悠醒来。睁眼一看,张大人正在他的面前。大信说:“张大人,此番第二次落入你手,是杀是剐,由得你了。”
张大人哈哈大笑,说:“一别二十年,本官早已不是当年的毛头小伙,没想到你却一点长进也没有。你口口声声说凶手是你,可是你不要小看了本官,一共五起案子,七条人命,若是本官一些线索也没有,那如何做官?实话说了吧,你为何要包庇真正的凶手?”
“大人,凶手的确是我。你也说过,凶手的各种特征都像极了当年的我。”
“若真的是你,哪里还能等到今天才将你抓住。”张大人说着,拿着两张纸来,纸上,是两个一般大小的脚印。“这张,”张大人晃了晃右手的纸,“是凶案现场找到的沾了血迹足迹的拓片。左手这张,是刚才你昏迷之时我令人印下的。”
大信的脸突地变了颜色,分辨道:“两张足迹一般大小,这足以说明我就是凶手了。”
张大人轻笑道:“外行人看起来自然是一般模样,可是内行人就不同了。我相信你也能看出来两个足迹是两个人的,只不过是在考我罢了。也好,我便让你心服口服。我右手的这张,后脚掌只是微微的一个印子,重心都在前面,一眼便能看出足迹的主人年轻,步伐有弹性。而左手这张,也就是你的,虽有武功在身,但奈何无法抗拒岁月,略显苍老。这也就是为什么我那天去寺院任你逃走的道理,因我观察了你的脚步,发现你不是我要找到的人。但你随后承认了自己是凶手,这倒让我很是出乎意料,显然,你这是在保护一个人。是什么人呢?我注意到龙山寺里只有两个人,你既然不是,我自己有理由怀疑另一个,于是在我们聊天的时候,我已经通过暗语让捕快去查看了永元的房子。发现了他的鞋子跟你一般大小,且沾着一丝丝黑迹,我们怀疑是血迹。而他行走之前,有习武之人的气质,显然得到了你的真传。但我仅是怀疑而已,无法获得证据。只是你既说过要来受捕,自然会给我个交代,所以我并不着急,而且你要保护的永元还在我的监控之下。”张大人说着,脸上露出颇为难解的表情,“只是很奇怪,永元的表现太让我困惑了,他似乎……似乎……”张大人像是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永元一样。
大信面如死灰,闭口不语。
张大人说:“我既然已经怀疑到他了,你纵是不说,我也有办法知道的。只是到那时,你的一番苦心便白费了。“
“他并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大信一声长叹,说:“我也是不久前才知道真情的。永元从小跟我习武,天质颇高,为人也善良。只是两三个月前,我有一天夜里从坐禅中醒过来,听见了动静,于是出门去看。发现了这孩子刚从外面回来。我很奇怪,这么晚了他去了哪?问他,却不见回话,只是走到我的禅房里,推开我的蒲团……大人,小人的蒲团下面有一个密洞,不知是何年何月建成的,可能是当时用来避难的。因我每天都坐在上面打坐,根本没想到永元也会知道这地方。我在洞口向下观望,大吃一惊,原来他手里拿的包裹里都是金银珠宝,显包裹上还沾有血迹。我大怒,喝问他去做了什么。但他却对我视而不见,做完了这一切,便打水洗澡,洗衣,然后去睡觉了。我突然想到,莫不是他梦游了?只是这么多年他一直没有这毛病,为什么会突然有了呢?第二天,我试探地问了永元晚上见到了什么,他摇头说没见到。他是我养大的,我自然知道他有没有说谎。我出门了一趟,听到了城中发生了一起入室杀人抢劫案。出于爱护他,我没有向官府举报。而是每到夜里便监视着他,只是我年纪已大,偶有小窹,他便躲过我又犯下血案。”
张大人点了点头,说:“原来如此。我说奇怪呢,看他的面相不似狡猾奸诈之徒。”
“他本善良,我也无法理解他在梦里为什么会做出如此凶残之事。或许是寺院里太穷了。唉!为了不让他知道自己在梦里做过的事,我有意在他面前做了戏,让他恨我。”
“那么现在呢,你想到了什么好方法没有?若是没有,他纵然判不了斩立决,也要终身监禁,以免他再次犯恶。”
大信双手合什,道了声“阿弥陀佛”,说:“大人放心吧,他永远不会睡着了。”大信见张大人已经注意到了他,深知无法再照顾永元,于是痛下决心,寻来一味奇方,在永元端来莲子羹时悄无声息地放进去。大信自然知道,向来节俭的永元有喝自己喝过的莲子羹的习惯。从此之后,永元永远也不会睡着,自然也不会做出梦游凶人之事。
张大人长叹一声,道:“他杀了七个人,这就算对他的惩罚吧。只是,我不明白的是,你为何会这么庇护他?为他宁愿一死。”
“大人,我前半生作恶多端,二十年参佛,终究因为罪孽太深无法解脱,若我的死能换回来永元一条命,也合佛主以身饲鹰之意。”
张大人挥手示意,让人将大信身上的链锁打开,说:“律令并不是主张惩罚,更重要的是教导做人。你二十年参佛,如今已大彻大悟,过往种种,过眼去烟。永元也已终身夜不能窹,可作为他的惩罚了。你去吧。”
夜里,永元在床上辗转难眠,心里在盘算着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师傅走了,寺里就是自己当家了,应该把寺院修缮一番,再向老百姓买些地种菜,佛主的金像也该重刷一遍了,唉,什么地方都要用上钱,要是能去抢就好了。阿弥陀佛,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罪过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