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焕咳嗽声渐歇,沉默了一会儿,盯着她松散披在肩上的长发,心里蓦然升起了一抹堪称久远的怒气,漠然开口道:“身为宫婢,教习礼仪的嬷嬷,难道就不曾教习过你何为宫礼吗?”
郭安听了,皱眉看着朱雀,难怪皇上会这么动怒,犹记得那个人好像长发从未竖起过,不管到了何时,永远都是松松散散的披散在肩上,那样的姿态,就像是翱翔天际的凤凰,凡是众人多看一眼,就会忍不住沉沦在那份魅惑之中。
这三年来宫中也有嫔妃东施效颦,试图散发博取皇上的注意,但是都落得凄凉下场,以至于后来众嫔妃再也不敢散发觐见皇上。
朱雀神色如常,嘴角浅淡的笑容反而显得平静而神秘,幽黑瞳仁,映出云焕面庞深处隐藏的薄怒:“回皇上,奴婢生地乃万壑城,与凤国边境之地风习相近,民多散发。进宫以来,多在太医院打杂,不曾听嬷嬷教习何为该守宫礼,奴婢以为散发无损国体,亦不伤大雅。”
云皇眸色半眯,似在听朱雀的话,又好似没有。
“胡闹。”郭安深知云皇心思所在,觉得还是自己出面好一些,便开口说道:“凤国乃云国仇国,所谓世仇。云国百姓岂能投敌所好,散发而为,弃我朝根本,试问义何在?”
朱雀听了郭安的斥责,不由觉得啼笑皆非:“公公好忠孝,当是奴婢学习典范。只是若依照公公所言,凤国喜欢娶妻生子,我云国只能做鳏夫绝后;凤国喜好骑射,我云国只能步行走音;凤国喜欢美食华衣,我云国只能青菜素衣了;凤国男女散发成风,我云国就只能剃发而行了?”
朱雀的话未落,内室和外室静默的宫女太监都忍不住低低的笑了起来。
就连云焕的嘴角也有了一丝笑意,只是牵动思绪,咳嗽了几声。
郭安面色不满,本欲说话,但是见云皇似是很喜欢朱雀的那番言论,不由不满稍息,对着朱雀低啐道:“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话落,嘴角扯动,却是气也不是,笑也不是。想他郭安何曾受过如此奚落讽刺,但是小丫头说的也句句在理,倒叫他不好发作。
云焕面上掠过一丝清淡如风的笑意,快得难以捕捉,说道:“郭安,如此机灵的小丫头,常伴身边,似乎也未尝不可。”
云焕话语虽然如常,但是心里却升起一抹冷寒,这宫女此番说话的调调还当真和那个人一模一样。
“皇上圣明,此女倒是很让人刮目相看,只是这容貌,若是伴君侧,怕是多有不妥。”郭安想来还是顾虑朱雀的感受,声音压低,凑近云焕耳边说道。
即便如此,可还是被朱雀给听到了。
朱雀忍不住笑了笑,笑容宛若浮光掠影,似喜似痛的在寂静中晕染:“容貌不过是女娲造人时的信手涂鸦之作,身轻不言轻,皇上乃当今旷世明君,自是不与常人一般见识。”
云焕乌黑的眼睫抬起,深深凝视朱雀一眼,目光里一时有难以言明的情绪翻掠而过,却深不见底,半晌问道:“你说朕乃旷世明君,那朕问你,何为旷世明君?”
朱雀心思一动,开口道:“万庆初立,圣上卓然罢黜百家,遂畴咨海内,举其俊茂。兴太学,定历数,协音律,作诗乐,建封禅,礼百神,息叛乱,号令文章,焕然可述。圣上雄才大略,不改恭俭以济斯民,虽有百姓传扬,又焉能相抵生平所功?”
朱雀的话可谓是实打实的好好恭维了一番云焕,拍马屁的功夫被她做的滴水不漏,当真是令人佩服之至。
燃烧的炭火映在云焕长长的睫毛上,那睫毛长而微卷,如安静的绯红色丝弦,扣人心扉。
室内一片静寂,云焕不说话,自是没有人敢说。适才朱雀寥寥数语足见此女才情颇深,怕是素来以才情扬名云国的徐妃都不能相比一二。
“郭安。”他忽然低低的唤着身旁心思潮涌的近侍。
郭安醒过神来,忙道:“皇上。”
“看来皇后这次为朕挑选了一个十分厉害的小丫头,这番言论若是让她听到了,不知会作何感想?”云焕无声低笑,双眸中隐隐的五色光彩氤氲如琉璃。
“皇上,要留用吗?”郭安小声问道。
云焕俯视她,瞳仁里泛着幽深的光,唇角微扬,算是笑了:“留,为何不留?”
朱雀原本在看他,见他目光望过来,不易察觉的移开了视线。
郭安已经在一旁吩咐小李子:“小李子,带她下去,瑜景宫规矩多,你要细细跟她讲个明白。”
此女怕是个难以驯服的小丫头,单是散发这一说,他也要找个机会好好的说上一说。
“奴婢叩谢皇上圣恩。”朱雀收敛思绪,跟着小李子缓缓退下,尽管如此可还是感觉背后有一双锐利的双眸紧紧的跟随着她。
云焕收回视线,看着欲言又止的郭安,开口道:“你想说什么无需遮掩。”
郭安迟疑道:“皇上,恕奴才斗胆谏言,这丫头如此才学怕不是寻常百姓家的丫头。”
云焕的黑眸越发晶亮迫人,但瞬间那冷意被压下,他思量半响,淡淡一笑道:“既然知晓,派陆游暗中调查即可,切莫打草惊蛇。”
瑜景宫东厅九曲长廊蜿蜒曲折,曲径通幽,廊檐下有薄薄的积雪覆盖,在白日里显得晶莹耀目。
小李子在前面引路,眉眼间藏着化不开的艳羡之色:“想不到姐姐如此好才学,小李子当真是膜拜不已。”
小李子指的自然是朱雀适才在帝皇寝宫内说的那番高谈阔论。
“才学是做给旁人看的,我其实就是一介俗人。”朱雀跟在小李子的身后,语声平板,毫无起伏。
她淡淡的扫了一眼瑜景宫的布置格局,除了有些地方有修葺的迹象之外,这里跟三年前一模一样,几乎没有改动过。
“姐姐又在谦虚了。”小李子只当朱雀谦虚,会心笑了一下。
朱雀眉目一闪,问小李子:“你是什么时候进宫的?”
“万庆二年初夏进的宫,姐姐问这些做什么?”小李子疑惑的看了一眼朱雀。
这位姐姐才情颇高,奈何天妒红颜,这副丑颜面和坏嗓音,怕是要拖累她终生了。
迟疑了片刻,朱雀问道:“你可知皇上为何会身染重疾?”她在太医院只知道云焕身染重疾,太医都束手无策,那日听赵太医说云焕夜间难以成寐,身体越发消瘦,她想起之前月锦留下的医书,这才添了几味药性很烈的药,虽然知晓这么做表面看来云焕无恙,却会对身体有很大的损伤。但是如果不用此法,她又怎么能够引起后妃的注意,继而靠近云焕呢?
她的嘴角扬起一抹讥嘲,但在小李子回头看向她的时候,瞬间化为温和浅笑。
小李子低声说道:“奴才来到瑜景宫的时候,皇上的身子已经是这样了,不过奴才听说皇上的身子本来就不太好,万庆二年春的时候,原本皇上要迎娶的先后被大火烧死了,皇上听闻后大病了一场,后来病情就越来越重,如今已经是勉强维持了。就连太医院也没有办法。奴才知道姐姐是太医院出来的,今后照顾皇上就应心多了。”两人下了长廊石阶,迎面是厚厚的积雪,小李子提醒朱雀:“雪厚路滑,姐姐当心。”
朱雀缓步慢行,眼角眉梢被白雪的光亮渡上浅而薄亮的浮光,衬得她瘦削的身体,平添几分难言的优雅。
小李子看着朱雀,眼神倏地亮了亮,当即眉眼灿然,“奴才虽然是和姐姐第一次见面,但是却喜欢的很,但在这后宫之中,有些事情我们自个知晓就行了,先皇后是宫中大忌,姐姐万不可对旁人提起。”
朱雀眸光一沉,唇边却扬起了愉快的笑容,“听你说来,我们皇上似乎对先皇后很专情?”
“奴才不曾见过先皇后,但是却没少听说先皇后的事迹,那样的女中枭雄被一场大火吞噬,当真是可惜。”小李子说着兀自叹息不已。
“痴傻之人必有其可恨之处。”朱雀低喃,平静枯哑的语声已微微带了丝冷嘲,幽深的瞳仁里燃起无温的火焰。
“姐姐在说什么?”走在前面的小李子没有听清楚朱雀的话。
她扬眉浅笑:“没什么,我的住处在哪里?”
小李子尴尬的笑道:“瞧我这记性,我这就带姐姐过去。”
朱雀跟在他的身后,眼眸里好像忽然点亮了一撮火花,狠狠亮了一下,随即化为灰烬。
其实朱雀住的地方竹韵轩离皇上寝宫很近,路程只有一盏茶的功夫,平时休息就呆在这里,当值的时候方在皇上寝宫留夜照看。
地方不大,却有一个单独的院落,室内摆设皆是最常用的物什,看起来倒很干净雅致。
小李子又细细嘱咐了一番,见外面天色暗沉,这才离开。
她父亲叛国罪证凿凿,文太后下了杀机,要灭将军府满门,她也不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