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让你看,你看就是了。”
“诺。”云焕话语坚决,朱雀只得接下。
其实上面的内容,她适才拾奏折的时候已经看到了,但是现在云焕让她看,她总要做做样子。
她无聊的从头又看了一遍,想想时间差不多了,就合上奏折,恭敬的放在了案上。
云焕问:“看清楚了?”
她点头:“看清楚了。”
“这是万壑城百姓上的万人折子,上面可都是在歌颂我们这位守将是何等的爱民如子,他们是在联名希望朕为他加官进爵啊。”云焕说着,低低的笑了起来,似是手下有这么一位臣下,很是愉悦。
朱雀迟疑了一下,说道:“奏折上的确是这个意思。”
云焕眼波浮动,目光清澈,“你刚刚才说徐良鱼肉乡民,为人不齿,那现今的万人折子又是怎么一回事?”
朱雀仰着脸,淡淡的笑:“皇上心中已有定论,岂容奴婢在圣上面前班门弄斧。”
云焕戏谑道:“哦?那你可知朕心中是如何想的?”
朱雀低头,一派谦恭之姿:“君心难测,奴婢实在不该妄加断言。”
“恕你无罪。”云焕手指敲打着桌面,一声声乱人心扉。
朱雀心知云焕是杠上她了,她若不答,自是说不过去,干脆豁出去,说道:“皇上看了这道折子,又好气又好笑,好气的是臣下为了加官进爵,竟然会造假欺君,可皇上却也心惊自嘲不已,因为您没有想到还有这样的臣下,万壑城是边防重镇,毗邻凤国,凤国守将吴欢素来英勇善战,足智多谋,若是凤国来犯,徐良这等庸才只怕会将城池拱手相送。奴婢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朱雀说着跪在了地上,一派奴才相,阿谀奉承的很。
云焕挑了眉,奇道:“这喜从何来呢?”
朱雀淡声解释道:“一道讨封奏折换来一城安危,这自是大喜。”
云焕眉目深深,浅笑殷殷,忽然语出惊人:“朕要拟旨给徐良,你既然深知朕意,这圣旨就交由你来写好了。”
云焕此话一出,亭子内的宫女太监,还有郭安均是一惊。
要知道皇上出口的是圣旨,可不是寻常纸信……
平时只有皇上才可碰的东西,怎么能够让宫女涂鸦呢?
朱雀皱眉:“奴婢字拙,怕是会辱了皇上的龙眼。”
“你且写来看看。”云焕的口吻不容置疑,抽出一张被砚台压着的宣纸,放在了桌上。
适才紧张的众人送了一口气,还好是宣纸,并非是圣旨,要不然被后妃大臣知道的话,这青铜女怕是要遭殃了。
“那奴婢就献丑了。”朱雀无奈,只得提起适才云焕批阅奏折的朱毫,仅是想了想,就潇洒落笔。
案几上燃着一盘龙涎香,袅袅散出淡淡的浓香。
朱雀很快就写好了,吹了吹上面的墨迹,交给皇上:“皇上,奴婢写好了。”
云焕倒没怎么注意她写的什么内容,只是紧盯着她的字。宫廷的纸,雪白中泛着凛凛冷光,看似轻薄却十分硬实。
他看了一眼,就确定这不是朱雀的字,他的心里一阵失望,继而是苦笑无言,他明明知道那人死了,究竟还在奢望什么?眼前少女除了眼睛和智慧像极了朱雀,其余的都不像。
朱雀的字潇洒不羁,有一种低调的清贵,透着骨子里的倨傲。她最喜欢的就是模仿他的字体,有时候以假乱真也不会有人察觉,就连他自己也会分辨不出来。
可是阿呆的字写得虽然秀气,但却不是……
朱雀将云焕的反应放在眼里,嘴角微勾,她自知她的字是她最大的破绽,所以这才改变了字体,好在她之前就喜欢临摹,要不然还真是为难了。
“念。”云焕收回思绪,靠在椅榻上,示意郭安念给他听。
郭安拿起宣纸,看了一眼阿呆,无声的清了清嗓子,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圣祖戒训,所为狂悖,臣下事有伤害百姓,糜费天下者,悉罢之!徐卿尊祖训禁苛暴,止擅赋,力本农。朕心甚悦,有卿如此,朕自可边防无忧。此等良才当可留之重用,京都乃国之重地,唯卿常驻。钦此。”
郭安念完,云焕微不可闻的笑了,就连郭安都忍不住嘴角抽搐的盯着朱雀,都说女人难养,果真如此。
朱雀写的这道圣旨,先是来了一个下马威,挫了徐良的威风,紧接着又一个回马枪,赞他有为。明白人都知道,圣旨里,表面上是夸奖,其实却是不折不扣的暗讽和警示。
朱雀此为,想来也是顾虑徐妃的面子,所以才手下留情,给了徐良薄面。
“京都重地?朕怎么不知有适合他的职位呢?”云焕脸上扬起雪白的昙花,冷峻清远。
朱雀脱口道:“皇上,宣武门是历来掖庭局出入的地方,那里却是徐良最适合不过的归宿了。”
朱雀此话出口,亭内的人都下意识的咽了一口口水。
要知道掖庭局是主管宫内入厕,清马桶之秽事,徐良好歹是一城守将,这番调令下来,怕是哭都要哭死了。
云焕笑了,眉眼间波光点点:“如若不是你提醒,朕还真是忘了宫中还有这个好差事。”
她这番嫉恶如仇,对官员的惩戒作风和那个人倒是很相似。
云焕暗自低叹,他苦笑自己还真是病的不轻啊!明知不是她,却总是忍不住拿来做对比。
朱雀轻轻的笑起来,笑容如梨花般神秘舒展,“皇上哪是忘了,您心里就跟那明镜似地,倒是奴婢出丑了。”
云焕终归是不信任她,要不然不会在这亭中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让她解说徐良之事。
他以为她是玄洛派进宫的细作吗?所以想借由亭中宫女太监的口舌将今日的事情传扬出去,让徐妃找她麻烦吗?
她身处这样的位置当真是为难。说了,后妃会找她麻烦,并不说的话,皇上找她麻烦。
两者相比,唯有选前者了。
云焕眼波流动胜过月色瑶华,但笑不语。
郭安却在一旁心思忧虑,叹道:“皇上,徐将军是徐妃娘娘的舅舅,徐妃若然知道怕是又要哭闹不依了。”
“由着她。”云焕淡漠开口,视线移向朱雀,见她眼波清灵如水,不由若有所思。
朱雀迎上他的目光,挺直了脊背,面色自若,一派清冷傲然,“皇上为何这般看着奴婢?”
梅花辉映下,云焕的眼眸闪着幽暗莫名的光:“朕在想,你的父母定是很出色的人,要不然怎么会教出这等聪慧的女子。”
朱雀干咳一声,不自然的笑了:“皇上莫要取笑奴婢了,奴婢哪有什么才啊?云国地杰人灵,养育出来的男女自然都很出色,奴婢这般寡闻,已经很汗颜了。”
云焕也不回话,他不是一个多话之人,以前朱雀和他在一起,他也是听多过于说,眉眼间总是带着春风浅笑,只消一眼,仿佛就能让人沉溺一生。
朱雀收敛思绪,低了头,就听云焕已经在吩咐郭安:“郭安,研磨。”
云焕竟照着她适才写的圣旨,重新誊抄了一遍,她看着他,目光暗沉。
云焕不同于玄洛俊美邪肆,霸道不羁;月锦丰神俊逸,飘逸如仙;他眉目如画,宛若谪仙,美得不似凡人,只是那双眼眸早已褪去了少时的春风灿烂,现如今的双眸有时候会阴沉冷戾,宛如嵌在阴寒之地的黑曜石,美得让人窒息,冷得却让人感到害怕。
她忽然意识到,他和她之间隔得岂止是三年,还有很多说不明道不尽的繁杂琐事,她的,亦或是他的!
圣旨下达的翌日,朱雀被徐妃派人“请”到了长乐宫。
徐妃娘娘明珠生晕,美玉莹光,眉目间隐然有一股书卷的清气,姿色在这偌大的后宫并非很出色,但是她拥有一双很美丽的双眸,回眸一笑胜星华。
此刻,她端坐在门廊处,积雪一连消融了四五日,如今薄雪化水,顺着屋檐清脆滴落,溅在青石板面上霎时四分五裂。
青石板面潮湿阴寒,朱雀跪在那里,眉目冷清。
她离一棵木棉花老树很近,枝桠上下砸的水珠,散落在头顶,钻入发间,然后顺着青铜面具缓缓滴落,下滑到颈项……
水珠的声音清冽柔美,弥漫在寂静的宫廷之中,实在是一首动听的歌。
奈何,徐妃无心欣赏,朱雀更无心欣赏。
朱雀知道,她惹怒了这个外表看来知书达礼的太傅之女,要知道家族兴衰关乎妃位圣宠于否,一荣俱荣,一衰俱衰。
云焕这偌大的后宫,看似千娇百媚,可人人不过只是一枚可怜的棋子。
为家族,为后位,为子女,为私欲,可是到头来,她们终不过只是浮沉一粒随时可以弹去的尘埃罢了。
此刻,徐妃娘娘盯着朱雀,冷冷一笑,冷意至眼角而消散,朝身边的侍婢如琴吩咐道:“把她的面具拿下,本宫倒想让大家都看看这青铜面具下隐藏的究竟是一张美人面,还是一张丑陋不堪的夜叉相。”
“诺。”如琴狗仗人势,冷笑一声步下了台阶,一步步朝朱雀走去。
朱雀冷笑,她若在乎别人的眼光,早就让师父给她治好脸了,还用如今徐妃嚣张肆虐吗?
看吧!横竖只是一副皮囊,于她又有什么损失呢?
如琴的手劲很大,青铜面具几乎是被她粗鲁的扯了下来,继而砸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呜咽声。
长乐宫的下人站了一院子,目睹朱雀的脸庞,顿时都吸了一口凉气,他们虽然之前听说后妃善妒,将一个丑奴儿送到了皇身边伺候,但是却想不到竟然会这么丑陋。
众人眼睛里明显有惊惧,好奇,还有一丝讥嘲。
朱雀坦然跪在那里,疤痕纵生的脸颊扬高,好像生怕别人看不到似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