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雾茫茫,朱雀因为心知陆游在梨花林外守候便没有诸多顾忌,褪掉衣衫步入温泉之中,迎面便是咸味中夹杂点硫磺的气味,纯天然的清澈,把身子浸入水中,顿觉神清气爽,她微微闭上了双眸,闻着空气中肆意飘荡的梨花香,一时失神漫漫。
晦涩的月光照在水面上,一路延伸到池边青褐色的石头,光斑和银色的光斑交错着,水里响起的声音让朱雀蓦然吃了一惊,她并没有马上起身,而是维持姿势不动,目光锐利,冷声道:“谁?”
白雾之中,缓缓出现一道人影,朱雀暗自运功,只待那人出现,她便不会手下留情,为了顾全声誉,绝对会一掌打死他。
眉目如画,惊艳绝伦。
朱雀呆呆的看着他,竟忘了两人此刻都未着寸缕,并且在这温泉池中,默默相对。
她和云焕之间仿佛隔着万水千山,白雾之中,她努力想看清楚他,眼里却渐渐升起一层泪水,须臾之间,烟迷雾起,不辨故人。
温泉之中,突兀的砸落一滴凝泪,泪落如泓。
眼前的谪仙男子,将他所有的一切都献给了云国的万里江山,他给了她少女时期最美好的无限遐想和梦境,可也是这个男人,为了江山,将她摈除在心门之外。
就在这一刻,朱雀忽然发现,就算她哀伤再蚀骨煎心,她也没办法恨他。
因为她比任何人都更了解这个叫云焕的男人。
这个权倾天下的男人,注定要承受比其他人更深刻的重量和凄凉。
云焕眼神淡淡地,就那么看着她。
朱雀移不开视线,但是心里却有个声音在不时的提醒她,今时不同往日,她唯一能够的便是离他远一些,再远一些。
可是当两人面对面的时候,她才发现这些声音是多么的微弱,弱到滚滚的温泉之声都能瞬间把它淹没。
云焕目光微闭,缓缓背转过身体,没有看向朱雀。
朱雀看着他,目光里有灰暗的笑意,“为什么不看我?”
“未着寸缕,不便相视。”云焕声音如常,清冷而淡漠。
“胡说。”朱雀冷笑:“不看我,是因为不敢看我。”
他平静的问:“有何不敢?”
“云焕,你欺我,骗我,死亡都可以在你眼中成为笑料之谈,我朱雀在你眼中,心中究竟算什么呢?”声音如泣如诉,让人听了心生怅然。
云焕沉默冷凝的站在原地,拳头紧了紧,他忽然沉吟开口,感慨道,“若不认识我,你是否会开心一世?”
“认识了你,我此刻还可以开心半世。”朱雀儿轻声一笑,嗓音轻滑似水,柔软如风,听入耳中时,自有让人沉迷的诱惑。
“既然开心,为何又要流泪呢?”云焕的声音轻轻回荡在头顶上方,他的嗓音,一如往昔的清凉如水,让人听不出任何情感。
朱雀扬了眸看向云焕的背影,脸色冰寒,似雪清冷,轻轻地冷哼道:“见到故人犹在,不该落泪吗?”
云焕目光暗沉,轻凝了眸,神色间稍稍流露出一丝迷离:“你穿衣回去吧!”
朱雀眸光深湛若幽潭,冷笑道:“你怕别人看到吗?”
云焕轻叹:“我是为你声誉着想。”
“若是我不在乎呢?”
“雀儿,别闹了。”话落,似是牵动了思绪,云焕蓦然肩膀耸动,压抑的咳嗽起来,朱雀紧紧的盯着他,当听到水里想起一滴两滴的水声时,蓦然望去,只见水面上有鲜血晕染……
“好,我走。”朱雀心神一痛,几乎是哆嗦的穿起衣服,离开的时候,看到他犹背影僵直的站在水中,泪水汩汩而下,两掌泪光,一心冷寂,月光笼盖住温泉,水中的云焕,宛若是梦中幻象……
朱雀走出梨花林,远远看见陆游在外守候,见她这么快出来,吃了一惊,上前扶着她说道:“主子怎这么快就出来了?”
朱雀眸光一闪望向陆游,勾唇笑时,凤眸里晦涩异常:“毕竟不是自家地方,浸泡一下散散热便也完事了,我们回去吧!”
陆游觉得朱雀身体透寒,虽心生疑心,但却不敢多问,扶着朱雀回到了居住院落。
枝叶繁茂的槐树,高大的柳树,浓绿深处新蝉鸣声乍歇,庭院中一片幽凉清静之象。
室内碧纱窗下的香炉中升起袅袅轻烟,棋子着枰的响声在内室清脆响起。
棋过三盘,朱雀勉强和朱灵杀成平局,朱灵放下手中棋子,轻笑:“你今日似乎有心事。”
“有这么明显吗?”被朱灵指出来,朱雀索性也不避讳了,直接承认,况且她不相信朱灵不知道昨晚她和云焕见过了。
果然,朱灵话锋一转,问道:“你昨天晚上和他见面了吗?”
朱灵轻声叹息:“小五,他只怕没有一年可活了。”
朱雀眸光一定,看着她,脸上笑意褪尽,说道:“四姐,说些别的吧!”
朱灵敛了眸,轻轻一笑,置若罔闻道:“小五,你还爱他吗?”
朱雀静默许久后,这才开口问道:“你确定想听?”
朱灵神情出现动容,“确定,我只想听你说句实话。”
朱雀清清嗓子,镇定心神后,抬眸对朱灵说道:“我和云焕白驹匆匆,如今早已不是爱与不爱的关系,他是我最重要的家人,就算我今日身居凤位,云焕在我心中依然占据着很重要的位置。我忘不掉他,是因为他是我的过去,是我心中的一片伤。”
“那凤皇呢?他们两个,你最爱的是谁?”朱灵勾了眸,眸光恢复如初的深湛,笑道:“小五,一个女人心里不能装着两个男人,你若爱云焕,就必须舍弃凤影,你若爱凤影,就必须舍弃云焕。”
朱雀笑容温煦如春光,眸光却凛冽如刀:“我为什么要舍弃?云焕是我的过去,我无法抹杀我的过去,凤影是我的现在和未来,我无法阻断我的未来。他们两个为什么一定要有一个人生,一个人死呢?”
朱灵眉目低敛平静无波,静静地说道:“小五,你爱上了凤影,对不对?”
“对,我爱他。”朱雀话落,自己都觉得诧异,她竟然能够这么自然的说出她爱凤影这样的话语,可是这句话似乎早就在嘴边萦绕,却一直都找不到机会说出来,如今道出,竟觉得心内一阵轻松。
朱灵怔了怔,然后盈盈一笑:“可是你又无法对云焕置之不理?”
朱雀叹声道:“从小到大,我就告诉自己,我是为云焕而生的,我们搀扶着一步步行走多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在这世间我可以对任何人说不,却无法对云焕说出这个字,因为我总是放小自己站在他的眼睛里去看待事情,他活的比任何人都坚忍,我一直都是知道的。”
朱灵唇边露出笑,清冷的双眸浮现了一丝难得的温暖,“你们是这个世上最了解彼此的人,是上天注定的人中龙凤,奈何天不遂人愿,走到今日这种田地,却似是冥冥中早已注定的,倒真是可惜了。”
朱雀唇角一弯,露出一抹笑纹:“四姐能够轻易说出可惜二字,心中可是对云焕无情?”
朱灵轻轻一笑:“我对他有情,奈何他心中无我。”
“四姐可甘心?”
朱灵眉目深凝:“小五,女子若爱男子,并非一定要占为己有,云焕还有多少时日可活,我只盼在他身边有一日便多一日欢畅。”
朱雀看着朱灵,眼神中顿时透露出三分激赏来,但是更多的则是温和之色,启口道:“四姐一向直率洒脱,这般眼界倒是你的本性所在。”
朱灵轻吟笑目,淡声说道:“小五,有些事情,你不问,可我还是要说的,凤国和云国大战早晚都会祸及到你我,有些事情说开了也好。”
“四姐请说。”
沉默片刻,朱灵蓦然问道:“当年父亲叛变的真正原因,你可知?”
朱雀听言,双眸亮了一下,唇边吟着淡淡的笑意,宛如月夜点点晕开的月色,干净的透明,不由说道:“云焕早将此事告知于我。”
“我便知道,他不会将此事瞒着你。”朱灵轻叹,将往事娓娓道出。
万庆二年春,父亲将云焕的秘密告知于朱灵,朱灵一心为云国皇室血脉着想,未想太多,追随父亲发动叛变。
父亲被俘当夜便被文太后斩了首级,头颅和尸体悬挂城门之上,后来朱灵才知那夜朱雀为了救云焕委身云玄洛,临近午时的时候烧毁了将军府,生生烧死了百十口性命,就连朱雀娘亲亦在众人之列。
朱灵以为朱雀也死了,毕竟朱雀虽然生性对人情淡漠,却是真真的对她娘极孝顺。
朱灵当时在天牢之中听闻噩耗的时候,早已心灰意冷,知道自己难逃罪责,根本就没有求生的欲望。但是临近黄昏的时候,云焕来了。
他当时脸色很苍白,看着朱灵的脸,竟是一口鲜血夺口而出,惨淡的笑:“不愧是姐妹,你和她倒是有几分相似。”
朱灵听着外面的丧钟嗡鸣,凄凄的叹:“知道吗?我从小到大,就很羡慕朱雀,因为她睿智的不似常人,我一直以为我不比她差,可是到头来却发现什么都不如她,她就连死都可以选择这么豁达而又决绝的方式,可是我呢?现如今只能困在天牢之中等待裁决。可是我终觉得庆幸的是,我活的比她明白,她只怕到死都不知道你的身世吧?如果她知道的话,你觉得她还会为你背叛将军府吗?”
云焕凤眼微挑,嘴角泄出一丝苦涩,“她会,因为她爱的从来都只是我这个人,而非我的血统和权位。”
朱灵冷笑:“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告诉她,你的身份呢?”
云焕深思幽深:“有时候隐瞒也是保护的一种方式,你觉得这件事情若被人知道的话,文太后不会插手干涉吗?”
朱灵笑如灿莲,梨涡乍现,贝齿微露,但却有丝丝缕缕的痛浮上心头:“可你最终还是失去了她。”
云焕的薄唇,这时却漾着另人目眩的笑容,说道:“无妨,待我使命尽善,我便追随她而去,到那时我仍然是她的云焕,她的梨花郎。”
听出他话语间的哀戚之意,朱灵皱眉问道:“为何要跟我这个垂死之人说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