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印度正以极其隆重的仪式纪念佛教创始人释迦牟尼涅盘2500周年。我们都知道,佛教在中印文化交流中起过很大的作用,对中国文化的许多方面都有过影响。因此,有很多人关心这次的纪念,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下面我从佛教史里选出一个国外梵文学者和佛教研究者多少年来争而未决的问题,提出我的看法,借表纪念之意。
巴利文《小品》(Cullavagga)V.33.1叙述了一个故事:
这时有两个比丘,姓耶弥卢谛拘罗,是兄弟俩,原来生在婆罗门家中,声音良好,善于谈说。他们来到世尊那里,向世尊致过敬,坐到一旁去。坐下以后,两个比丘向世尊说:“大德!现在的比丘,不同姓,不同名,不同门阀,不同家室,都来出家。他们用自己的方言俗语毁坏了佛所说的话。请允许我们用梵文表达佛语。”佛世尊呵责他们说:“你们这些傻瓜,怎么竟敢说:‘请允许我们用梵文表达佛语。’傻瓜呀!这样既不能诱导不信佛的人信佛,也不能使信佛的人增强信仰,而只能助长不信佛的人,使已经信了的人改变信念。”呵责完了以后,又给他们说法,然后告诉比丘说:“比丘呀,不许用梵文表达佛语!违者得突吉罗。”
佛最后说anuj-n-mi-bhikkhave-sak-ya-niruttiy-buddhavacanampariy-punitum。
上面这个故事牵涉到原始佛教的一个比较重要的问题,语言的问题。
佛教在初兴起的时候,在许多方面,可以说是对当时占统治地位的宗教婆罗门教的一种反抗,一种革命。它坚决反对使用婆罗门教的语言梵文,是非常自然的。尽管在公元前五六世纪,梵文的发展已达到最高峰,如果使用它的话,可以给宣传教义带来很多好处,然而为了贯彻自己的主张,佛仍然丝毫不加考虑,并且骂这两个比丘是“傻瓜”。这两个比丘大概是由于出身婆罗门家庭的关系,脑筋里还有一些旧的思想意识,所以向佛建议采用梵文,因而受到了佛的呵责。
不用梵文,究竟用什么语言呢?在宗教宣传方面,“语言政策”还是一个比较重大的问题,对这个问题必须有一个决定。佛最后的一句话,就是回答这个问题的。
然而问题也就出在这里。这一句话本身比较含混,直译出来就是:
我允许你们,比丘呀,用自己的语言学习佛所说的话。
从汉文译文看起来,这句话也还算是清楚。但是专就巴利文原文来看,“自己的语言”(sak-ya-niruttiy)这个词就可能有两种解释:一种是“佛自己的语言”,另一种是“比丘自己的语言”。多少年来,国外梵文学者和佛教研究者争论之点,就在这里。
英国学者T.W.Rhys.Davids和德国学者H.Oldenberg把这个词解释为“比丘自己的语言”。德国学者W.Geiger把它解释为“佛自己的语言”。自从他们引起争端以后,国外的梵文学者和佛教研究者纷纷参加,展开了热烈的争论。大体上可以分为三派:一派同意前者,一派同意后者,一派异军突起,另立新说。否认W.Geiger的说法的有德国学者Weler、英国学者B.Keith、德国学者M.Winternitz等。
英国学者J.Thomas提出了一个新的解释。他把nirutti 解释为“文法”,把佛最后说的那一句话译为:我允许你们,比丘呀,根据它的文法去了解佛所说的话。
这当然是讲不通的,因为nirutti决不能解释为“文法”。
W.Geiger 看起来很孤立,但是他有一个很有力量的靠山。他引用了巴利文佛典注释的权威佛音(Buddhaghosa)的注释作为自己的依据。
此处所谓sak-nirutti就是三藐三佛陀所说的摩揭陀方言。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要想说明这些问题,解决这些纠纷,必须研究一下佛在世时所说的方言和佛典编纂的过程。
我们知道,释迦牟尼生在当时印度的北部边陲地区,在现在的尼泊尔境内。但是他一生游行传教却多半是在当时的摩揭陀国(Magadha,约当现在的比哈尔邦)。因而他利用的语言,很可能就是摩揭陀语。从各方面来推测,他活着的时候,还不会有写定的佛典,不管用什么语言。
根据佛教的传说,他涅盘后不久,他的弟子大迦叶就在王舍城召集500罗汉,结集佛经。因为有500人参加,故名“五百结集”。佛涅盘后100年,佛教徒又在毗舍离集会。因为有700人参加这次大会,故名“七百结集”。
据早期的传说,这次集会的主要目的是铲除教律方面的10种邪说。但是较后的传说则说,这次集会延续了8个月,把世尊的遗说校阅了一遍。这说法显然有点太过火了。但是,佛死了已经100年,前此专恃口头流传的佛经可能有一些已经写定下来。所以这个传说里面可能包含着一些历史事实。
据学者们一般的意见,大概在第三次结集的时候,大规模地编纂大藏经才有可能。这时候正是佛教护法大王阿育王(即位时间约为公元前273年)在位的期间。高僧 Tissa.Moggaliputta在波吒利弗(Ptaliputra,现在的巴特那)会集众僧,来编纂佛典。我们上面已经说过,佛在世时宣扬教义所用的语言,可能是摩揭陀语。那么,在他死后,佛徒们根据口头流传下来的一些零碎经典而编纂佛典的时候,编定时所用的语言也就会是摩揭陀语。
但又不会是纯粹的摩揭陀语,因为时间渐久,佛教传布的区域渐广,想保持一种纯粹的语言,是不能够想像的。所以德国学者H.L ders就把这原始佛典所用的语言称为古代半摩揭陀语。Tissa-Moggaliputta 属于上座部(梵文是sthavirav-da,巴利文是therav-da),所以他带头编纂的也就是这一派的经典。他还派遣和尚四出宣传佛教。被派到锡兰去的就是阿育王的弟弟(一说是阿育王的儿子)摩哂陀(Mahinda),据锡兰佛教徒的传说,现存的巴利文《大藏经》就是摩哂陀带到锡兰去的,而巴利文也就是摩揭陀语(Mgadhnirutti,M gadhikbhs),换一句话说,巴利文就是佛所说的话,而巴利文《大藏经》也就是佛教的唯一正统的经典。
写到这里,我们再回头看上面说过的佛音对sak-nirutti这两个字的解释,我们就可以明白,他之所以这样解释,是他的立场决定的。他是巴利文佛经注释的权威,他拥护巴利文经典,他当然会不遗余力地为巴利文经典争一个正统的地位。他的解释之不可靠,之主观,原因也就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