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经》富寓形象思维,《易经》的阴阳、刚柔、动静、虚实之论乃是中国古代文学和艺术的美学基础。中国是诗的国度,诗为中国文学艺术的主体。本文以诗为主例(实包括下面阳刚诗美、阴柔诗美、中和诗美三篇),来谈《易经》与意象、意境的关系。
一、立象尽意 意象之美
《易·系辞》就论及“意”与“象”的关系: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圣人之意,其不可见乎?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焉以尽其言。”
“言不尽意”是说用概念、判断、推理的逻辑思维的语言有其局限性,它不可能充分表达思想感情,而用形象则可以把思想感情表达得清楚而充分,所以说“立象以尽意”。譬如要描述一个人的愉悦心情,仅用概念化的语言,如高兴、欢欣、快乐、喜悦、欣慰等词语,是难以表达清楚的,不如塑造一个面带笑容的人物形象,人们观看这塑像,自然能领会其愉悦心情,加上各人的想象,简直是千容百态。还可以以语言文字为媒介来塑造形象,如美好的情景要靠艰苦奋斗得来,这道理说不清楚,就用形象来表达:“梅花香自苦寒来。”让人想象梅花如何傲霜斗雪的种种情状,而盛开的梅花又如何玉肌清容、暗香浮动,自然得出美好是从战胜苦寒而来的结论。又如否卦九五爻曰:“其亡其亡,系于苞桑。”警惕灭亡!警惕灭亡!国家就不会灭亡,犹如春天的桑树,枝壮叶旺。深刻的道理寄寓于“苞桑”的形象之中,这就是“立象尽意”。《易·系辞下》又就“言”(辞)与“象”的关系说:“其称名也小,其取类也大。其旨远,其辞文,其言曲而中,其事肆而隐。”说明通过语言之象以尽意,有以小见大、以少见多、由此及彼、由近及远的特点。
意象有多种分类法。按照事物的性质,可分为自然界意象,社会生活意象,人类创造物意象和幽界鬼怪、灵异意象等几大类。而按诗的表现手法,则可分为赋象、比象、兴象等几类,现就此绍述:
赋象:赋者,直陈其事也。如传为梁武帝所作之《河中之水歌》:
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
莫愁十三能织绮,十四采桑南陌头。
十五嫁为卢家妇,十六生儿字阿侯。
卢家兰室桂为梁,中有郁金苏合香。
头上金钗十二行,足下丝履五文章。
珊瑚桂镜烂生光,平头奴子提履箱。
人生富贵何所望,恨不嫁与东家王。
此诗基本以赋的手法写成,描绘了一个名叫莫愁的女子形象,寄寓诗人的同情。莫愁嫁给了富贵人家,享尽奢华,但她仍有怨望,恨不能嫁给她所爱慕的东邻贫家之子的王昌,与心爱之人唱随,虽贫亦乐。明代陆时雍评此诗:“亦古亦新,亦华亦素,此最艳辞也。所难能者,在风格浑成,意象独出。”赋象中有一种叙述性的意象,写出时间流动的过程,表现出动态的美。如《诗经·硕人》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白居易《长恨歌》的“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一以写笑,一以写目,灿然嫣然,顾盼神飞,两个流动性意象,光彩焕发,使读者延伸出无穷遐思来。另如杜甫的“薄云岩际宿,孤月浪中翻”(《宿江边阁》)写云和月;辛弃疾的“叠嶂西驰,万马回旋,众山欲东”(《沁园春》)写山之景象,都呈现流动之美。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有《流动》一品,“若纳水,如转丸珠”,“荒荒坤轴,悠悠天枢”,形象概括诗美在流动之中。而这流动意象之美,一皆本于《易经》“爻也者,效天下之动也”,“阴阳刚柔相易,变动不居”,“唯变所适”的美学原理。
比象:就是比喻性的意象,又可分为明喻意象、隐喻意象和博喻意象等。“问君能有几多愁?恰如一江春水向东流。”(李煜《虞美人》)“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李煜《清平乐》)“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李白《送友人》)这些都为明喻意象。隐喻意象如“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李商隐《锦瑟》)沧海月明,鲛人泣珠,喻旧情已逝,遗憾无穷;蓝田日暖,喻往事如烟,只剩朦胧回忆。“二八月轮蟾影破,十三弦柱雁行斜。”(李商隐《昨日》)以阴历十六日起月始破圆和弦柱的数目不成双,喻人之别离。这些都是隐喻意象。至于博喻意象最显着的例子,是贺铸的《青玉案》词:“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用几个意象喻一个“愁”字加重被喻事物的分量,并显示艺术氛围。
象征意象其实也是一种比喻性意象,不过被象征的不是具体的物,而是一种思想观念,如梅、兰、竹、菊象征幽洁、孤高、坚贞等人格品质或思想意义。在古代诗人中,有的特定象征物在其诗中经常出现,如明月之于李白,梅花之于陆游,菊花之于陶渊明,这些物象因此也有了特定的象征意义,而且成为中华民族共喻的象征意象。
兴象: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也。兴象是意象的一种,是按照“兴”这种方式产生和结构的意象,因物起兴,自然触发,情景交融,深微超妙。如王维诗“时倚檐前树,远看原上村。”(《辋川闲居》)“软草承趺坐,长松响梵声。”(《登辨觉寺》)常建诗“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题破山寺》)兴象重“兴”,更具寄意言外的特点。宋代罗大经说:“盖兴者,因物感触,言在于此,而意寄于彼,玩味乃可识。”(《鹤林玉露》)“兴在象外”,要求兴象更有言外之意,味外之味,与意象同而有异,实更接近于意境。
二、以实出虚 境生象外
那么,意象与意境到底有些什么区别呢?可以说,意象是意境的前身,意境是意象的高级状态。境象非一,虚实各有所侧重。意象和意境,都是主客观的统一,都要用形象思维,这一点是根本相同的;其中的“意”(情、意)也是基本一致的。不同的是“象”、“境”二字。“象”是具象,比较实的、具体的;“境”是虚象,虚幻的、想象的,是“象外之象”。当然诗中之象,不管虚实,都需想象,意象本身就是想象性、记忆性的表象运动的产物;但写“境”更须强调想象。因为意象只要写出“象内之象”就行;而意境却要写出“象外之象”,这第二个象就是“境”。唐代诗僧皎然《诗式》就分“取象”与“取境”的不同。“取象”仅止于描写一般的实象;“取境”则要求在写好实象的基础上暗示出一个虚象,即象外之象,难度更大。所以皎然说:“取境之时,须至难至险,始见奇句”(《诗式》),“有可睹而不可取,景也;可闻而不可见,风也;虽系乎我形,而妙用无体,心也;义贯众象,而无定质,色也。凡此等,可以偶虚,亦可以偶实。”(《诗议》)“取境”中的景、风、心、色之类虽可睹而不可取,可闻而不可见,但作者却可通过“心”的想象作用,意匠经营,使上述种种特色虚实相生地生发出来,形成意境。总之,意境是意象的高级状态。
情景交融是意境的基础,虚实相生是意境的本质,韵味悠长是意境的特征。而最根本的是以实出虚、虚实相生,境生象外。
意境的最早思想根源来自易、老哲学。有无虚实相生,老子更强调“虚无”,所以老庄的理想艺术境界是“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但是,“无声”、“无形”、“无字”的境界,要依赖于一定的“有声”、“有形”、“有字”才能产生。白居易《琵琶行》的“此时无声胜有声”,是在前后“有声”的衬托下,中间暂时休止,这确实能引发人的想象,有感人的艺术力量。所以没有“无”就没有“有”,没有“有”也就没有“无”,有、无、虚、实,相合相生,才有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