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易经与辩证法杂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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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易经与意境(2)

那么,如何以实出虚,创造出虚实结合的意境呢?以实出虚实际上就是以局部暗示整体,以个别暗示一般,以有限之小暗示无限之大。譬如写局部的实体来暗示、象征整体,局部是实,整体是虚。宋代画家郭忠恕,曾与几个画家同以《高峰图》为题作画,别人的画,把峰脚、峰腰、峰顶全部画出,长长地占满画面。郭忠恕则不然,他只在画面的一角画了“远山数峰”,再有一些流云,别处都是空白。人们从这“数峰”之外还可想象出山峦起伏、云水缭绕的一派浩瀚气势。这“实”的“远山数峰”的局部和“虚”的山峦云水整体,互相结合,产生了画的意境。王懋《野客丛书》说:“郭忠恕画天外数峰,略有笔墨,然而使人见而心服者,在笔墨之外也。”这就是境生于象外,无笔墨处有无穷的意趣。

传说王安石任宰相时,苑中有石榴一丛,枝叶很茂盛,但只开了一朵花,于是写下了“浓绿万枝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的诗句。这一点红,以一总万,透露了一派盛春的气息,自然引发人想象到万紫千红的大好景象。以一代万,以少总多,以少、小见多、大,这是一种以实出虚的表现方法,其实也就是以典型化方法创造意境的过程。刘勰《文心雕龙·物色》云:“以少总多,情貌无遗”;刘知几《史通·叙事》云:“睹一事于句中,反三隅于字外”;葛立方《韵语阳秋》云:“尝鼎一脔,可以尽知其味”;王士祯《渔洋诗话》云:“一滴水可知大海味也”;唐人诗句“一叶落知天下秋”;民谚:“一滴水见太阳”、“一粒沙见大千世界”等等,都是说以一代万的典型化和以少、小见多、大的认识方法,也就是《易经》早就揭示的“履霜,坚冰至”的思想方法。见之于诗,唐末诗人郑谷改齐己《早梅》诗,“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数)枝开”,被称为“一字师”。

苏轼诗:“谁知一点红,解寄无边春”(《书鄢陵王主薄所画折枝二首》)、“竹外一枝斜更好”(《和秦太虚梅花》);叶绍翁诗:“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游园不值》)等等,都是以一代万、以实出虚的诗作例证。

钱钟书《谈艺录》中亦有一段精彩议论,他亦举诗例,说明以一概万,以少总多,以实出虚的艺术手法之可佳:“夫言情写景,贵有余不尽。

然所谓有余不尽,如万绿丛中之着点红,作者举一隅而读者以三隅反,见点红而知嫣红姹紫正无限在。其所言者情也,所写者景也。所言之不足,写之不尽,而余味深蕴者,亦情也、景也。试以《三百篇》例之,《车攻》之‘萧萧马鸣,悠悠斾旌’,写两小事,而军容之整肃可见;《柏舟》之‘心之忧矣,如匪浣衣’,举一家常琐事,而诗人之身份、性格、境遇,均可想象。《采薇》之‘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写景而情与之俱,征役之况、岁月之感,胥在言外。盖任何景物,横侧看皆五光十色;任何情怀,反复说皆千头万绪,非笔墨所易详尽。倘铺张描画,徒为元遗山所讥杜陵之‘珷玞’而已。挂一漏万,何如举一反三。”这就是说,诗要以少胜多,以典型之一而概万,才能以实出虚,情景有余不尽,乃具意境。

还有一种“侧写示虚”的方法,就是从侧面的间接的描写,来显示正面所要表达的思想内容,也是创造意境的一种方法。刘熙载《艺概·诗概》说:“山之精神写不出,以烟霞写之;春之精神写不出,以草树写之。

故诗无气象,则精神亦无所寓矣。”以“踏花归来马蹄香”为题作画,“马蹄香”直接画不出,就用几只蜂蝶跟着马蹄飞舞来表现。以“白云生处有人家”为题作画,山上人家被云所遮画不出,也不必勉强画出,就在山下溪边画一担水桶,山间画一条歪斜小径,通向云间;既有人担水,可沿小径而上,知深山白云处必有人家。据说老舍曾请齐白石以“蛙声十里出山泉”为题作画。这“蛙声十里”是听觉形象,要以线条、色彩、形体在二维空间范围内来表现,显然是不可能的。然而齐白石通过想象构思,运用“侧写示虚”的方法,描绘出顺着山间溪水游动的一些蝌蚪,使观众看了这形象,想到十里外的山泉必有青蛙在,而喧闹的蛙声亦如响在耳边,这就突破了绘画艺术表现声音的局限,传神地表现出画题的意境。同样,美妙动人的音乐效果,诗人直接写不出,就用鸟兽风雨的感受来烘托,韦庄《赠峨嵋山弹琴李处士》诗:“一弹猛雨随手来,再弹白雪连天起。凄凄清清松上风,咽咽幽幽陇头水。吟蜂绕树去不来,别鹤引雏飞又止。锦麟不动惟侧头,白马仰听空竖耳。”李贺写音乐之美,夸张、象征的手法用得更多,都为启发想象,引人进入那虚幻而美妙的境界。

写女子的美貌,有所谓“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烘托法。汉乐府《陌上桑》罗敷形象的刻画,就是侧重于间接的、侧面的描写、烘托:

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

少年见罗敷,脱帽着帩头。

耕者忘其耕,锄者忘其锄。

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

这样侧面描写、以实出虚创造出来的形象,更能给读者以广阔的联想空间和想象余地,想象中的罗敷之美,简直是绝伦惊世,倾国倾城。

诗歌中有所谓“从对面写起”的方法,也是一种间接的侧面描写,王夫之《姜斋诗话》称为“善于取影”:唐人《少年行》云:“白马金鞭从武皇,旌旗十万宿长杨。楼头少妇鸣筝坐,遥见飞尘入建章。”想知少妇遥望之情,以自矜得意,此善于取影者也。

这一首是王昌龄的《青楼曲》,不是少年战士自写跟从皇帝狩猎而归的威武雄姿,而是想象他的妻子在楼头看到这般威武情景,她为自己有这样一位丈夫而感到骄傲,少年战士从此而自矜得意。想象之事对于主人公来说,是一种虚影,“取影”就是“取之象外”,曲折生动地表现了主人公的思想感情。

与“从对面写起”相反,就眼前之景,预设想象之辞,也可引发读者想象出一番虚境。王昌龄《送魏二》:“醉别江楼橘柚香,江风引雨入船凉。忆君遥在潇湘上,愁听清猿梦里长。”由眼前“江风引雨入船凉”之景,想象别后意中之景,友人漂泊于潇湘之上,唯有孤舟相伴,在啼猿声中进入梦境。真幻叠加,意境幽远。杜甫《春夜喜雨》:“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陆游《临安春雨初霁》:“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都是同样的手法。这似乎有规律性在,情景关系上,景为实,情为虚;空间大小关系上,有限之小为实,无限之大为虚;时间今昔、未来关系上,眼前之今日为实,过去及未来为虚。选取今日眼前典型之景,即可想象出昔日、未来无限情境。陆游诗句:“一千五百年前事,唯有滩声似旧时。”(《楚城》)李商隐“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马嵬驿》)都是今为实、昔为虚,令人想象久远以前的情境。而李白的《把酒问月》:“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更是今昔交错、虚实互转,令人想象,感慨万千,造成了隽永的诗境。

《易经》的思辨哲学,“一而多、多而一”尤重整体思维。整体思维乃形象思维的核心。整体思维的宗旨是必须把世界看作一个整体,“天地定位,山泽通气,雷风相搏,水火不相射”,也就是说把天、地、人看作一个整体,这个整体是互相联系、互相制约又互相转化的。上面讲到的以实出虚,虚实大小多少都是互相联系转化的。现再举诗例形象说明,试看马致远的散曲《天净沙·秋思》: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

古道西风瘦马。

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前三句写了九种景物,也就是九个描述性意象的并置,妙在以“断肠人在天涯”的感情流线,把它们串联、交织起来,组成了一个完整的画面。它具有张力,扩展,渲染出暮秋夕照下一番凄清苍凉的景象,传示游子乡思萦怀的情调,具有意境美。

整体大于各部分之和,意境的综合美是个体与个体的有机关联所表现的美,是个体美的总和、融合与升华。因此,意境是艺术中最高一级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