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易经与辩证法杂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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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淡妆浓抹总相宜——中国古典诗词的阴柔之美(1)

优美与壮美显系两种不同的艺术风格,如“骏马秋风冀北”之与“杏花春雨江南”,“鲸鱼碧海”之与“翡翠兰苕”(杜甫《戏为六绝句》),大卫雕像之与维纳斯塑像,韩愈之诗之与秦观诗词,两者都有鲜明区别。对于韩、秦之诗,金朝元好问《论诗》中说:“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诗。”试比较韩愈《山石》“芭蕉叶大栀子肥”与秦观《春日》“无力蔷薇卧晓枝”,自知“丈夫诗”与“女郎诗”风格的不同。在中国古代,阴柔之美与阳刚之美的区分,又是根源于《周易》乾道为男、坤道为女的观念。《周易》乾卦用“飞龙在天”来描述壮美景象,是一种阳刚之美;而坤卦的形象却是“牝马行地”,母马性情柔顺,形象丰满优美,是一种阴柔之美。“坤为地,为母”(杂卦),坤,大地母亲,“含章可贞”,所含之美正是一种母性的美,是以柔顺、和悦、含蓄、贞丽、静美为其特征的。这也正是中国关于女性美的传统观念。

表现于文艺作品中,“诗赋欲丽”,“诗缘情而绮靡”,诗词本有倾向于绮丽、柔美、婉约、妩媚、华艳、丰腴、清秀等女性美的特点。司空图《二十四诗品》,就有纤秾、绮丽、委曲、缜密等品,属于阴柔之美的一大类。但若细加辨析,阴柔美中又可分为倾向于浓密或疏淡的二品类,大致一属秾丽,一属清秀;而诗中李商隐,词中周邦彦,则集秾丽、清秀之大成,“淡妆浓抹总相宜”,可谓中国古典诗词中阴柔之美的代表。

一、纤秾密丽 柔婉华艳

阴柔美中的纤秾密丽,柔婉华艳,如司空图《二十四诗品》第三品“纤秾”所写,其风韵庶几近之:

采采流水,蓬蓬远春。

窈窕深谷,时见美人。

碧桃满树,风日水滨。

柳荫路曲,流莺比邻。

乘之愈往,识之愈真。

如将不尽,与古为新。

纤是纹理细腻,秾是色泽润厚。纤秾是纤细而丰润,明艳而柔丽,这风调景象与雄豪刚健正相反,与冲和平淡也不同,与清丽隽秀亦有别。司空图用写景抒情的方法来描摹纤秾风格的特征,本身就是一首十分优美的风景诗、抒情诗。“采采”,色彩鲜明;“蓬蓬”,春色茂盛。风和日丽,山幽水清,碧桃满树,柳浪闻莺,还时见美人优游其间,这真是一幅充满生气、色彩艳丽的春景图,由此可以想见纤秾之风貌。

晚唐诗人温庭筠、李商隐、段成式,《新唐书·李商隐传》称三人齐名,号“三十六体”,因温、李、段三人都排行十六,诗风亦基本相同,故以“三十六体”称号之。但温、李诗风同中有异,温庭筠诗更接近纤秾华艳风格。温和段经常宴饮唱和,以“秾致相夸”、追求艳丽为荣。如温庭筠的《和周繇广阳公塞嘲段成式诗》,有“神交花冉冉,眉语柳毵毵。

却略青鸾镜,翘翻翠凤”等秾词艳语。段成式则有《嘲飞卿七首》、《柔卿解籍戏呈飞卿三首》等诗。看《嘲飞卿》一首:“曾见当垆一个人,入时装束好腰身。少年花蒂多芳思,只向诗中写取真。”温、段诗词的秾致艳丽风格,是以“狭邪狂游”为背景、青楼恋情为内容的。温庭筠的有些写景诗,如《春日野行》:“日西塘水金堤斜,碧草芊芊暗吐芽。野岸明媚山芍药,水田叫噪官虾蟆。镜中有浪动菱蔓,陌上无风飘柳花。何事轻桡句溪客,绿萍方好不归家。”此诗写景抒情,与司空图描摹之“纤秾”诗品,颇为相似。他的牡丹、海棠、杨柳、芙蓉、莲荷、杏花等咏物诗,妖娆多姿、妩媚秾丽,均为纤秾柔婉之妙笔。如《牡丹》:

水漾晴红压叠波,晓来金粉覆庭莎。

裁成艳思偏应巧,分得春光最数多。

欲绽似含双靥笑,正繁疑有一声歌。

华堂客散帘垂地,想凭阑干敛翠蛾。

色泽秾艳,光彩炜烨,姿态婀娜,柔情荡漾,可谓声色谐美,情采并茂,且亦物亦人,尽得风流。再如《题柳》:

杨柳千条拂面丝,绿烟金穗不胜吹。

香随静婉歌尘起,影伴娇娆舞袖垂。

羌管一声何处曲?流莺百啭最高枝。

千门九陌花如雪,飞过宫墙两自知。

此诗更具纤秾丽密的风格特色。她是西子湖边倩影照水的垂柳,而不是泰山顶上巍然屹立的五大夫松;她是牡丹亭中的杜丽娘,而不是战场驰骋的猛张飞。她纤细秀丽、委曲温柔,缠绵缱绻、妩媚风流,兼具柔情美姿,其风致有如司空图所描绘的“纤秾”、“缜密”二品交织而呈现的柔婉丽密的特点。

温庭筠诗词兼擅,词的艺术成就尤为特出,乃花间派之鼻祖,《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卷一说温庭筠“词极流丽,宜为《花间集》之冠”。花间派开婉丽绮靡之风,遂成词之传统风格。当时温、韦(庄)并称,同为花间派中的大家,总属阴柔婉约之类;但温绵密而韦疏朗,温隐约而韦显露,两家词风仍有同中之异。温庭筠是中晚唐诗人中第一个大力作词的人,苦心研习,“能逐弦吹之音,为侧艳之词”(《旧唐书·温庭筠传》),乃秾艳密丽的特色。如十四首《菩萨蛮》“精妙绝人,然类不出乎绮怨”(刘熙载《艺概》):

小山重迭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  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又宝函钿雀金,沉香阁上吴山碧。  杨柳又如丝,驿桥春雨时。  画楼音信断,芳草江南岸。鸾镜与花枝,此情谁得知。

前首写女子从起床而梳妆、着衣的行动,衬托出闺中独居的绮怨。笔法隐曲细腻,造语绮靡绵密,景象稠叠繁缛,而环境的富丽,仪饰的华贵,愈益见其百无聊赖的孤独悲哀。后首也写离情,意境和作法与王昌龄《闺怨》诗近似:“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而此词更觉曲折幽怨,蕴藉缠绵。温庭筠又有《更漏子》六首,亦是窈深幽约、绮靡柔密之风格:

柳丝长,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  香雾薄,透帘幕,惆怅谢家池阁。红烛背,绣帘垂,梦长君不知。

《更漏子》乃小夜曲,温庭筠六首,皆言夜半情事。此曲上片写春夜因思念离人而难以成眠,只听得点点雨滴犹如漏声之细长凄恻,想象塞雁、栖乌亦为之惊起。隐约见画屏中鹧鸪成双搭对,更是触景感怀,自伤孤寂。下片言欲寻美梦以解脱“惆怅”,然梦境漫长仍未能与良人欢会,思君情切而君不知!万千柔情蜜意,终不肯一语道破,温词蕴藉深婉,亦可由此见得。

温庭筠上承齐梁、李贺诗风,开婉约词中绮靡秾丽的一派;发展至宋,有吴文英的隐秀密丽之词。张炎《词源》说:“贺方回、吴梦窗皆善于炼字面,多于温庭筠、李长吉诗中来。”其实不啻用字面,连作词的构思和风格也深受温、李的影响。周济、戈载都指出吴文英词“秾挚”、“绵丽”的特点,且可谓登峰造极。

听风听雨过清明,愁草瘗花铭。楼前绿暗分携路,一丝柳,一寸柔情。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晓梦啼莺。  西园日日扫林亭,依旧赏新晴。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苔生。

——《风入松》

门隔花深梦旧游,夕阳无语燕归愁。玉纤香动小帘钩。落絮无声春坠泪,行云有影月含羞。东风临夜冷于秋。

——《浣溪沙》

前一首是怀念旧时恋人之作。上片追忆昔年清明时节两人的离别。开首两句伤春,风风雨雨之中落红无数,葬花写铭,愁绪万千,意密情深。

“楼前”三句伤别,杨柳依依,多情之物,象征离别之情。这楼前绿暗的每一丝柳含一寸柔情,那么绵密的万千丝柳,该有多少柔情!睹景追怀,能不伤情?“料峭”、“交加”叠韵双声,借酒浇愁,时梦时醒,畏春寒、愁风雨、惊啼鸟、伤离别,情波千迭,意象密集,显见吴文英词秾挚稠密的特色。下片进而写别后相思,怅望不已。人去园空,本不忍再见,以免睹物思人、触景生悲;但词人偏“日日扫林亭,依旧常新晴”,希冀与情人一遇,以慰相思之情。然情人终不来,却见“黄蜂频扑秋千索”,痴想有佳人“纤手香凝”。谭献云:“此是梦窗极经意词,有五季遗响。‘黄蜂’二句,是痴语,是深语。结处见温厚。”(《谭评词辨》)“幽阶一夜苔生”夸张形容,有无限惆怅悲伤之情。

小令《浣溪沙》也是怀人的抒情词。“梦旧游”因“忆旧游”思深所致,故所写全是梦幻般的感觉,形象亦迷离恍惚。“夕阳”两句,梦与意中人相会、佳人搴帘出迎的情状。“落絮”一联,写临别时情暴,全用比兴手法,落絮无声以比人之坠泪,行云遮月以比人之含羞,形象凄婉,情意绵邈。最后以“东风临夜冷于秋”结拍,衬托离人悲凉凄寂的心态。陈廷焯《白雨斋词话》:“《浣溪沙》结句贵情余言外,含蓄不尽。如吴梦窗(吴文英)之‘东风临夜冷于秋’,贺方回(贺铸)之‘行云可是渡江难’,皆耐人玩味。”吴文英此词忆旧伤别,迷离恍惚,缠绵悱恻,情思无穷,亦为秾丽绵密之一格。

二、清丽疏淡 明秀灵隽

司空图“绮丽”一品,实为清秀明丽的艺术风格:

神存富贵,始轻黄金。

浓尽必枯,淡者屡深。

雾余水畔,红杏在林。

月明华屋,画桥碧阴。

金尊酒满,伴客弹琴。

取之自足,良殚美襟。

这品中间四句的景物描写,就是清丽风光。李白曾说;“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此“绮丽”乃指雕琢过甚、淫靡浮艳之风,如齐梁时代描摹色情、淫声媚态的宫体诗。作为有分寸的绮丽,李杜和司空图等都是赞赏的,杜甫就说过,“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辞丽句必为邻”,清辞丽句就是清丽明秀。司空图所说“神存富贵,始轻黄金”,意谓真诚而纯洁坚贞的精神品质,比表面绚丽的黄金更可宝贵,强调“绮丽”风格的神采内容,而不重在表面的绮错华丽。“浓尽必枯,淡者屡深”,道出了事物发展的普遍规律,世间万物浓极易尽,尽则成枯,所谓“物极必反”,走向反面。

从诗学上讲,浓辞艳采,急管繁弦,未必就有良好效果,超过一定的限度,“佳而不佳,反以此病”,转向了反面,浓得化不开,僵化而成枯。相反“淡者屡深”,精神丰富,外表平淡,却是意味无穷,一层深于一层的。

司空图理想的“绮丽”风格,要求把冲淡自然与明秀华丽糅合起来,寓丽于淡,淡中见丽,就是清淡秀丽。“纤秾”的秾丽与“绮丽”的清丽,同属阴柔之美,但在色彩的浓淡和布局的疏密上有所不同,试比较白居易同写西子湖的两首诗:

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

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

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

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

——《钱塘湖春行》

湖上春来似画图,乱峰围绕水平铺。

松排山面千重翠,月点波心一颗珠。

碧毯线头抽早稻,青罗裙带展新蒲。

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

——《春题湖上》

前一首是早春二月风光,色彩比较素淡,是一种清丽明秀之美;后一首写于晚春五月,诗人任满将离杭时,西湖景色渐趋浓绿,诗之风格亦较秾丽深秀。

唐诗中清丽明秀之作不少: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

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韩愈《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

湖光秋月两相和,潭面无风镜未磨。

遥望洞庭山水翠,白银盘里一青螺。

——刘禹锡《望洞庭》

云光岚彩四面合,柔桑垂柳十余家。

雉飞鹿过芳草远,牛巷鸡埘春日斜。

秀眉老父对樽酒,蒨袖女儿簪野花。

征车自念尘土计,惆怅溪边书细沙。

——杜牧《商山麻涧》

二月二日江上行,东风日暖闻吹笙。

花须柳眼各无赖,紫蝶黄蜂俱有情。

万里忆归元亮井,三年从事亚夫营。

新滩莫悟游人意,更作风檐夜雨声。

——李商隐《二月二日》

满街杨柳绿丝烟,画出清明二月天。

好是隔帘花树动,女郎撩乱送秋千。

——韦庄《丙辰年鄜州遇寒食,城外醉吟》

在唐宋词中,韦庄虽属花间派,但因他受到清丽自然的江南吴歌的影响,所作之词,清疏明秀,不同于温庭筠词的秾艳密丽。韦庄也有《菩萨蛮》五首,现举一首与温词比较: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这首词的主题是赞美江南风物,江南景美人更美。“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正是江南水乡风光特色,极富诗意。白居易有词:“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那是难忘的回忆。这首写现在的感受,还有在舒适漂亮的画船中听雨入眠的体验,真可谓美妙悠闲之至。下片说江南又有美人,面如明月之皎洁,手腕之细腻洁白犹如霜雪凝成。同是描写美女,与温庭筠的“金雀钗、红粉面”、“画蛾眉”、“绣罗襦”的浓抹艳妆,很不相同。“未老”两句,说游子虽也思念故乡,但更留恋美好的江南,要是未老而返回北方故乡,那时对江南的日夜追忆、思念,真会令人“断肠”,怎能忍受得了?而今只合老死江南算了!如此明白而强烈地抒情,与温庭筠的含蓄不露亦颇不同。

韦庄又有“联章体”词,几首合说一件事,而温庭筠往往一首词讲几件事或几层意思。从这角度也可窥见“温密韦疏”的特点。请看韦庄“联章体”的《女冠子》二首:

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别君时,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没人知。

昨夜夜半,枕上分明梦见。语多时,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半羞还半喜,欲去又依依。觉来知是梦,不胜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