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易经与辩证法杂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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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淡妆浓抹总相宜——中国古典诗词的阴柔之美(3)

李商隐笔下的朦胧美,不仅表现在所描写的景物上,更体现于含隐蓄秀的意境美,如《锦瑟》诗中“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以烟月、杜鹃比兴象征,造迷离惝恍之境,托意若有若无、若近若远、可喻不可喻,内涵丰富、耐人寻味。

但是朦胧与晦涩有别。晦涩者晦而不明,涩而不润,其味苦涩难尝,其义百思不解。李商隐某些诗也颇晦涩难懂,有“无人作郑笺”之憾。而其多数的优秀之作,“似往已回,如幽匪藏”,隐中有显,意境深邃,如《端居》一首:

远书归梦两悠悠,只有空床敌素秋。

阶下青苔与红树,雨中寥落月中愁。

这是作者滞留他乡、怀念妻子之作。青苔、红树本色彩鲜明之物,但在蒙蒙微雨、淡淡月色的笼罩下,色调就变得较为黯淡依稀,在这朦胧凄清的氛围中,更显孤身的清冷寥落,增浓因远书、归梦杳邈难期的悠悠愁绪。此诗情调柔婉凄楚,意境深长悠远,风格朦胧含蓄。

李商隐诗的阴柔之美,不仅有委曲深婉、朦胧含蓄的特征,还以典丽精工见长。用典工切可以丰富诗歌的内涵,使其凝练警策、典雅丰厚、情味深长;加之语言清丽、韵律铿锵、构思细密、寄托遥深,更能在情韵上打动读者心灵。葛立方在《韵语阳秋》中对于西昆诗“效李义山之为丰富藻丽,不作枯瘠语”,表示赞赏,并转述杨亿对李商隐诗之评价:“包蕴密致,演绎平畅,味无穷而炙愈出,钻弥坚而酌不竭,使学者少窥其一斑,若涤肠而洗骨。”所谓“包蕴密致”即缜密严整,措辞及构思技巧均精湛完美,如司空图《诗品·缜密》所云:“是有真迹,如不可知”,金针度尽,细致绵密而不落人工痕迹,有化工之妙,含隐蓄秀而又深情绵邈。李商隐之典丽精工尤以近体律绝多所体现,如《无题四首》其二: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

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

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这首写幽居女子追求爱情的失望和痛苦。首联用比兴象征手法,描绘环境气氛,烘托女主人公因春心萌发的迷惘痛苦的心情。颔联借香炉、辘轳之“相”(香)“思”(丝)之物,以缭乱春心,牵动柔肠。颈联全用爱情典故,隐喻对爱情的追求,不可抑止。而其结局却是“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爱情无望,终成绵绵无绝的哀愁。此诗构思精致,意脉细密,辞采典丽,而情调凄婉,具有动人心弦的悲哀柔美。李商隐自称其诗“借美人以喻君子”(《谢河东公和诗启》),“楚雨含情俱有托”(《梓州罢吟寄同舍》)。但无论托意有无,读这类诗,愈体味愈觉情意深长。

词中阴柔之美的代表,当推“集婉约词之大成者”周邦彦。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云:“词至美成,乃有大宗,前收苏、秦之终,后开姜、史之始。自有词人以来,不得不推为巨擘,后之为词者,亦难出其范围。”

周邦彦词号称“无美不备”,王国维甚至说,“然宋人如欧、苏、秦、黄,高则高矣,至精工博大,殊不逮先生”,“词中老杜,则非先生不可”(《清真先生遗事》),评价极高;但清真词作为苏轼改革词风的反响,所谓“本色”、“当行”,仍是传统的婉约词体的风格和作法。婉约与豪放词风的差异,可比较柳永词与苏轼词的不同特色。据俞文豹《吹剑录》:东坡在玉堂,有幕士善讴,因问:“我词比柳词何如?”对曰:“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孩儿,执红牙拍板唱‘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公为之绝倒。大致婉约、豪放二体,在题材内容、表现手法、情调风格等几方面均有不同倾向。婉约词多写男欢女爱,离愁别绪的题材内容;豪放词则多写山河壮美,英雄人物的豪情壮志、高旷胸怀。婉约词作法多用比兴,委婉含蓄,注重音律谐美;豪放词放笔恣肆,直抒胸臆,语言清放,意象疏朗,或以浪漫主义手法,表达情意。婉约词情调缠绵,柔情蜜意,风格纤秾绮丽、轻柔宛转;豪放词气概豪迈、激昂慷慨,风格雄浑刚健、沉郁悲壮。彭孙遹说:“美成词如十三女子,玉艳珠鲜”,显然与柳、秦词同科,归于婉约派。只是柳永词语较俚俗、情真意浓;美成词语意典雅、富艳精工。所谓“富”即博采众长,“艳”即情调婉艳,“精工”即精炼、雅致而工丽。清真词集婉约柔美之大成,“淡妆浓抹总相宜”,《片玉集》中,言情体物、富艳精工,浓淡皆宜的佳句妙语颇多:

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苏幕遮》

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余黏地絮。

——《玉楼春》

风老莺雏,雨肥梅子,午阴嘉树清园。

……人静乌鸢自乐,小桥外,新绿溅溅。

——《满庭芳》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

……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兰陵王》

水驿春回,望寄我、江南梅萼。拼今生、对花对酒,为伊泪落。

——《解连环》

恨春去、不与人期,弄夜色、空余满地梨花雪。

——《浪淘沙慢》

读这些词真能摇荡性情,深致入骨。刘肃《陈元龙集注栀片玉集枛序》:“周美成以旁搜远绍之才,寄情长短句,缜密典丽,流风可仰,其证辞引类,推古夸今,或借字用意,言言皆有来历,真足冠冕词林。”南宋人推崇周词,因他能融化唐诗,尤其是李长吉、李商隐、温庭筠、杜牧等中晚唐诗人的清辞丽句入律,浑然天成。现举清真词首阕《瑞龙吟》为例,录《草堂诗余》的笺注于句下,看周词融化唐诗、臻于富艳精工的情形:章台路,(《汉书》:张敞走马于章台街下,即路也。)还见褪粉梅梢,试花桃树,愔愔坊陌人家,定巢燕子,归来旧处。(柳恽诗:玉户夜愔愔。杜诗:频来语燕定新巢。)黯凝伫,因念个人痴小,乍窥门户。(苏子美:常云痴小失所记,倚柱愔愔更有情。)侵晨浅约宫黄,障风映袖,盈盈笑语。(李贺诗:宫人面靥黄。梁简文诗:约黄能效月。)前度刘郎重到,(唐《刘禹锡集》云:自朗州承召,过玄都观;后复主客郎中,重游玄都,唯见兔葵燕麦,动摇春风耳。再题诗云:种桃道士知何处,前度刘郎今独来。)访邻寻里,同时歌舞。唯有旧家秋娘,声价如故。(杜牧《杜秋娘诗》尊杜秋有宠于景陵,后赐归故乡。

予过金陵,感其穷且老,因为之赋诗。)吟笺赋笔,犹记燕台句。(李义山诗序:柳枝,洛中里娘也,年十七,涂妆绾髻,未尝竟已。余从昆让山比柳枝居,他日春阴,让山咏二燕台诗,柳枝问曰:谁人为是。让山曰:此吾少年叔耳。柳枝乃手断其带,结让山为赠叔乞诗。明日,余策马出其巷,柳枝丫鬟毕妆,抱立扇下,风鄣一袖,指曰:若叔何望之,愿与郎俱。余因诺之,后不果留,但怅望耳。有诗云:长吟远下燕台去,惟有衣香染未销。)知谁伴、名园露饮,东城闲步?(杜诗:名园依绿水。《笔谈》:石曼卿露顶而饮。杜牧佐沈传师幕在江西,时张好好以善歌入籍。

一年,镇宣城,复置好好宣籍。又二年,沈着作以双鬟纳之。又二年。往东城纵步。复见之。)事与孤鸿去。(杜牧诗:恨如春草多,事逐孤鸿去。)探春尽是,伤离意绪,官柳低金缕。(杜甫诗:官柳着行新。温庭筠诗:不似垂杨惜金缕。)归骑晚,纤纤池塘飞雨。断肠院落,一帘风絮。(张景阳诗:飞雨洒朝兰。晏元献诗: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清真词既有精丽的辞藻,又有谐美的音律,兼具文字和韵律之美。在章法结构上,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说:“词法之密,无过清真”,能把离合、顺逆、虚实、疏密、浓淡等对立的几个方面结合得很好,而倾向于委曲缜密,典丽浑厚。试看:

六丑 [蔷薇谢后作]正单衣试酒,怅客里、光阴虚掷。愿春暂留,春归如过翼,一去无迹。为问花何在?夜来风雨,葬楚宫倾国。钗钿堕处遗香泽,乱点桃蹊,轻翻柳陌。多情为谁追惜?但蜂媒蝶使,时叩窗槅。

东园岑寂,渐蒙笼暗碧。静绕珍丛底,成叹息。长条故惹行客,似牵衣待话,别情无极。残英小,强簪巾帻,终不似、一朵钗头颤袅,向人欹侧。漂流处、莫趁潮汐;恐断红、尚有相思字,何由见得?

此词另题“落花”,因花落而伤春怀人,写得极精深华妙。从“单衣试酒”至“一去无迹”,写春之归去,是正题之前的笔墨。“愿春暂留,春归如过翼,一去无迹”,周济说:“十三字千回百折,千锤百炼”(《宋四家词选》)。“为问家何在”至“轻翻柳陌”六句,才细写正题花落,而通篇不见“花”字,以倾国佳人比喻绝色名花,以美人遗落之钗钿比飘落溪陌之花瓣,化用唐人诗句,使其典雅。“多情”三句从正题的侧面描写,用一问句,又作顿挫,说无人惜花,只有蜂蝶爱怜它,衬出冷落悲凉。换头,承上花落。“东园”至“叹息”四句,是人惜花,只有词人凭吊落花,徘徊叹息;“长条”至“无极”三句,写花恋人,它伸出长长的枝条,拉着词人的衣袂,似要诉说一番情致缠绵的话,无限依恋之状,此三句为全词之警策。

“残英”至“欹侧”四句,是说摘一朵未开成的花蕾,簪到自己的头巾上面,但终因错过了时光,这残英怎能与盛时之花插在美人头上相婢美!这一展挪,既惜花,又惜人,伤春怀人,一齐都到。自“长条”句至此,周济评云:“不说人惜花,却说花恋人;不从无花惜春,却从有花惜春;不惜已簪之残英,偏惜欲去之断红。”(《宋四家词选》)如此曲折翻腾,吞吐尽致。“漂流”句起转为“惜断红”,化用“红叶题诗”的故事(见范摅《云溪友议》:“卢渥舍人应举之岁,偶临御沟,见一红叶,命仆搴来,叶上乃有一绝句。……诗云:‘水流何太急,深宫竟日闲。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后来卢渥娶得叶上题诗的宫女,有情人终成眷属),改红叶为花瓣,且又翻进一层,若题有“相思字”的花瓣,随潮水漂向了大海,终于不得见,岂不辜负了有情人的一番心事了吗?推开翻进,逆挽作结,情致缠绵,依依不尽。全篇曲折铺叙,层层展开,离合纵收,反复腾挪,结构绵密,巧极天工,又比兴无端,柔情四溢,伤春怀人,惜花叹己,极缠绵深婉、温润和雅之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