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在中国传媒大学听讲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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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电视采访内外的思考(4)

有的人会说我准备的时间不够长,要准备多少时间呢?大家知道《焦点访谈》曾经报过一个税务案,前总理朱镕基不就说了么:只要你的态度正确,你怎么会查不出来呢?记者是个外行,三五天把这个事情搞得水落石出,你们搞税务搞了一辈子都查不出来。不是查不出来,是屁股决定脑袋,是你的思想、立场不对。回过头来说记者也是这样的,首先你立场要对头,其次才是技巧的问题,才是你怎么去表现。普通话不标准一点,没关系了——标准也不是错了,就是这个意思——但是你态度不对就麻烦了。所以尽管我对刘姝威抱有十二分的同情,但是我在屏幕上呈现的仍然是这样一个态度。因为只有这样,你才能争取更多的观众。铁杆的粉丝你不用去争取,他都跟你跑,他同情刘姝威他就永远同情刘姝威,你需要争取的是中间的力量,甚至反面的力量。怎么争取呢?记者手里没有什么法宝,当我把话筒递给刘姝威的时候,我给她的是一种权力,这种权力可能是观众给我的,但是对方——蓝田——也丧失了一种权力。你怎么在中间达到一个平衡,这是做记者要掌握的一个技巧。我真的不觉得“质疑”是一种方式、是一种态度,不是那种很严厉的语气。大家说“非典”之后,王志变了。没变,我的语气可能缓和了,但你听听我的问题,我从来不会过中线。

我从来不会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我要是觉得好,我肯定跟你讲为什么好。我首先可能会跟你说,哎,它好吗?好钢不怕火炼,真金不怕火炼。你经得起这个推敲,你还怕什么呢?就是正面的那种宣传,那就不用人说了,迎刃而解了,你还解决这些疑问?但是如果第二期我要采访蓝田,我告诉你,蓝田可能又成了我的反面了。你就形成一种对立面,就是一种张力,包括我用质疑这种方式也是,就是这样。否则观众看什么呢?所以很多采访对象都说,“哎哟,王志,我不接受你的采访,我担心”。包括我们这个赵本山,多能说啊。我说你又没什么那个。他说,哎哟,你要把我闪着了怎么办?我说,不可能啊。如果你实事求是,你说的都是你真心的、你真实的想法,根本就不用担心。当然,很多时候,就像大家在专业里面学到的,被采访对象他总是要掩盖的,对吧?总是要把利于自己的那一面呈现给观众。克林顿接受采访,他就说我没有。人家拿出证据来,有了,他接着又说这是不完整的。但是做新闻的人就要步步达到真相的这个结果,那我了解到这个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我觉得这个事情可以做了。

但是还有一个问题,就是说,你怎么样把刘姝威放在一个正常的位置上。同情?行,刘姝威,我现在就帮你去打官司。她提了这个要求:“你能不能帮我找一个好一点的律师?”我说这个现在的事,我做不了,我也不能做。“你能不能帮我去运作一下?”我说这是法院方面的事情,我也做不了。我所做的就是,我的同情、我的质疑,全部都在我的工作当中,我能做的就是把真相呈现给观众。好,找采访的地点,没有。我的采访提纲只有四十多个字。她问,“有采访提纲吗?”我说,“有,你可以看。”她一看,“这么简单?”怎么简单:事情的缘起,什么什么什么,到今天已经进行到哪一步,接下来会怎么样发展。我唯一做的工作是什么呢?我说你千万不要紧张,这不是我的地盘,我们只是借《新闻调查》的一个地点来做,对吧?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你愿意骂我也行,你千万不要介意说,“哎,王志,你原来没跟我说过有这个问题,怎么就……你现在怎么这个态度啊?”你千万不要这样。你想骂我你就骂我,你想说啥就说啥,你赞同我就赞同,不赞同我你就不赞同。因为记者是主导者,你必须通过这种张力来扭转现场情势。

结果采访完了以后才会有那一段,当然剪掉的还有很多啊,但是留下来那一段大家可能记得:“你说。”“你说呢?”“你说。”“还是要你说,因为你是当事人。”如果说没有最后这句话,我不职业,我不专业。你没有把这个问题点明。实际上,傻帽都知道啊,节目进行到这个份上,谁不知道那个因素就是权力啊。但是这个“权力”要由谁来说呢?要由当事人来说呀。我们不能有先入之见,我们不能把我们的观点强加给观众啊。你不能把观众当傻帽啊,你要让他自己去判断。但是我提供的基本事实都是准确的,都是没有问题的,对不对?你说她受到威胁了,拿出证据来,你拿出证据来我给你拍。而且这种语言,我也一再跟我们编导这么说,我说你们少用点那个形容词,那种极端的、那种个人主观色彩的东西进去,会起到相反的效果。所以,刘姝威才会有那个状态。(这期节目)不单是改变了一个人的命运,而且我觉得树立了一个记者应有的一个定位,强化了这一种定位。我觉得这期节目为什么那么多老师喜欢用它做教学案例,并不是说看王志和刘姝威两个人掐来掐去,不是这个意思。就是看背后是一种什么,是质疑态度。

为什么要质疑?我能够做到,王志的性格就是这样。这是一个理由。为什么要质疑?第二个理由:A和B之间距离最短的就是线段。我用一句话能够说清楚,我为什么要用两句话呢?啰里啰唆,对吧?先说“哎哟,你最近身体好吗?”完了以后我再冷不丁刺你一刀?没必要。单刀直入。我今天就是来了解这个问题的,你愿不愿意回答,答案是什么?所以在人民医院采访,做《眼球丢失背后》那一期节目的时候,大家知道吗?一个问题啊。什么问题啊?“到底是不是第一次?”我问了八十几个问题啊,八十几个问题都是一个意思。为什么一定要追问这个问题呢?这是一个关键点啊。没有这个问题我不能回答、我不能确认医生的行为是一个个人行为还是一个有组织的行为,对吧?我要做新闻调查,我要做的话,接着就会有第二个问题。如果是医生个人的行为,ok,到此为止,对吧?法律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我们的真相就是这样的。但是如果说他不是第一次,而且他的领导是知道的,那问题就比这个要复杂得多。那你必须追下去啊,对吧?观众才能过瘾啊,才能解恨哪,才能了解这个事实的真相啊,对吧?你不是去糊弄观众,我感觉是这样。所以开始做这个样片的时候,因为不要播出,刘姝威最后说,好,那我接受采访。结果采访完了以后刘姝威回去跟她的律师一说,“播吧,求你了,你能不能把节目播出去?”我说这个我也说了不算,因为我没有这个权力,但是我会争取。结果我们遇上了好领导,她也遇上了好领导,她运气很好,这期节目就播出去了。播出去的效果是什么呢?就是这样。

但问题是,从我的立场来说,倒未必是出于对刘姝威个人的同情,我是出于对事实的一种尊重,是出于记者的这种责任。刘姝威只是一个个例,你透过这个节目看到什么,解读到什么?透过权力干扰这个因素,你看到什么?刘姝威和蓝田的官司只是一个个例,我与蓝田没有仇,我也不认识他们,对吧?我还吃过他们的咸鸭蛋呢。但是这是两回事。当年的这个金融里面多混乱,在那种情况之下,为什么她这个案子报出来以后说它是“中国的安然”,说它是清道夫呢?安然事件吹响了一个警笛,是这个意思。

刘姝威没有这个先知先觉。我就问过她,我说你要是知道有这么多麻烦,你还做不做这件事?她说打死我我都不会写这几个字啊。而且这稿子不是她交到那个地方的,刘姝威是搞会计专业的,她能看懂那个上市公司的报表。她在写一本书,这个书中间用到这个例子,但她是一个严谨的学者,她看出问题她就不能说假话,所以她就把这个写成了一篇短文。这篇短文最后被慧眼识珠的人,就是《金融内参》的编辑拿走发在《金融内参》上。

大家可能听到这个地方就知道这个事情很有意思了吧?但是我要告诉大家更有意思的,要启发你们的思考。我跟你讲,是刘姝威个人的能力做到的吗?这个背后意味着什么?为什么《金融内参》用这个稿子呢?为什么能登出来呢?《金融内参》为什么又能产生那么大的影响呢?这个稿子发了以后,首先是农业银行停了这个蓝田股份的贷款,停了贷款以后,它的资金链断了,一切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哗”,倒了。倒了说明什么?刘姝威的结论是正确的。但是回过头来大家要是反推一下呢?为什么呢?它虽然不是刘姝威的一种主观行为,但是它确实起到了这样一个客观效果。为什么?它给了人家一个口实。因为当时的蓝田是中国农业概念第一股,多少上市公司全部都是靠国家贷款,拆东墙补西墙,这就是当时金融的一个现状,但是没有一家银行敢停这个贷款。为什么呢?后台硬,不能停,你停了你这个行长还当不当?对不对?刘姝威的文章正好提供了一个口实,所以为其所用,他们把它登到这个《金融内参》上。因为《金融内参》是可以影响决策的,找了一个理由,银行就停了贷款。这才是现状,这才是真相,懂吗?可能我们在分析这个案例的时候都会说,“哎哟,你看这两个人对话多精彩啊!”背后应该是这些,这是新闻应该做的事情。所以我说,两点之间最短的就是线段。解决问题不止一个方式,和颜悦色也可以呀,你用解说、用背景资料也可以呀,但是作为一个记者来说,我的性格使然,我的观念在里头,所以我就选择这么做。这是我关于质疑的一个解释。不知道我说明白没有?

这个说“好”、从正面说是很容易的,但是如果你从反面说、从侧面说,你把这些都解决了,我觉得你正面会显得更有力量。这是一个很简单的技巧性的东西,是一个技巧,也是一个常识。但是质疑必须有一个底线。我刚才讲了,你不能超越这个事实,超越这个事实可能就变成了怪论。我们在《新闻调查》的时候,也不断地物色接班人,不断地试用别的记者。别的记者一上来就问:“这个《新闻调查》的特色是什么?王志的这种提问啊、这种质疑呀,很好啊。”对吧?上来就问呐。他们采访一个变性人,上来就问:“请问,你是站着撒尿还是蹲着撒尿?”大家不要笑,这是问题的实质啊,对不对?这是一种表象,这种表象牵扯到男女性别差别很关键的一种生活习惯。但是你能这么问吗?人家能接受吗?这就超越这个底线了。这个底线在哪儿呢?我一再说,事实就是底线,真相就是你的底线。除此以外,你个人的情绪或者别的都可以忽略不计了。当然,质疑你还需要有阅历,包括我们这届比赛很多选手啊。为什么呢?就因为我们这一届比赛很多方面都是按这个标准去设置的,就是培养记者啊、培养这个主持人。做主持人当一段时间记者是很有必要的。年轻漂亮都不是过错,如果说你能直接上主持人的这个演播台也行,也不能。但是一般我们这个经验积累要到那个层次上,要有这个判断力。

我再给大家讲一个故事,一期没有播出的节目——《世纪末的弥天大谎》。这是《中国青年报》最早报道的。《中国青年报》最早报道湖北树了一个典型,一个村支书。报道完以后《中国青年报》的记者去调查,发现这个典型是假的。完了以后我们也做了一期节目,最后这个节目没有播出。

我为什么想说这期节目呢?我觉得这是我做得最过瘾的一期节目,真正的采访,没有策划,就编导和我们一起,跟着我们一起去。下一步要发生什么事情,我们不知道。也许我们人还没有到那个指定地点,就被叫回来了。而且那个地方很偏僻,在湖北省十堰市很偏僻的一个山村里面。事情很小,最后搞得很大。我们去的时候,真的不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啊,老有人跟着。我要去采访你了,还没有到你们家,山顶上的人已经到你们家报信去了。不是报信,是威胁你:“我告诉你啊,你看,《焦点访谈》那几个人你看见了吗?你说,记者走了就收拾你。”大家记住《焦点访谈》没记住正事,记住这个事了,但是这件事恰恰说明了一个本质的问题。你去骂他,很多问题说不清楚,但是不经意间一种细节就体现出来了。是一种什么状态呢?当时我们去了以后,马上有同情我们的老百姓说,“你们赶紧跑。”我说“为什么呀?”“因为他们要来绑你呀,要拿绳子来绑你们!”而且它是有组织的,上面有人授意的,村干部哪有这个胆子啊,一听说中央台的人来啦还不腿发抖?我们看见几个人过来了,真的手背在后面。我说,“你拿的什么东西?我看看。”他说“绳子”,“干吗的,牵牛用的?”人家说“不是,是来绑你们的”。《中国青年报》那个蔡平,他就化装才跑出来。为什么呢?其实这个道理非常简单,说他是个典型,我们没有说他不是典型,这是一个另外的反面的例子。但是即使这个例子是假的,你也不能上来就说它是假的,我要把它当成真的,对吧?当成真的那就我听你的。他说这个人有病,对,肯定是有病,那我去查。因为这个人已经去世了,盖棺定论了你知道吧?那这个人的成绩是什么,为什么他能成为典型呢?对吧?这是另外一个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