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一位应该被超越的伟人
莫雅平
面对一座万仞高山,我们常常会有说不出多少话来的感觉。同样,面对德国近代哲学家、诗人尼采(Nietzsche,Friedrich Willhelm,1844—1900),我们也有类似的感觉。这个尼采,他曾宣告:“上帝死了!”使西方世界大为震撼。这个尼采,他大讲“超人哲学”和“权力意志”,真正理解他的却只是极少数人——他终其一生都与孤独为伴,像很多不幸的天才一样。曾深受尼采影响或对他极为推崇的,既有弗洛伊德、萨特、加缪、海德格尔、萧伯纳、梁启超、鲁迅等文化巨擘,也有希特勒等反面巨人——希特勒曾亲自拜谒过尼采之墓,并曾把《尼采全集》当作寿礼送给另一位大独裁者墨索里尼。
尼采学说的复杂性,尤其是二战时纳粹分子对其学说某些部分的肆意曲解和利用,一度使尼采几乎成了“恶魔”。然而,尘埃落定,今天我们终于逐步对尼采有了一个更公正的认识。1999年英国广播公司(BBC)通过网上投票选举“千年十大思想家”,尼采的名字便赫然在榜,同时入选的还有马克思、牛顿、爱因斯坦、达尔文等。尼采无疑是一位伟人,一位值得我们带着批判精神去学习研究的、精华与糟粕并存的伟人,一位有待也应该被后人超越的伟人。
尼采其人,首先值得我们研习的是他作为一个真正的思想者的永远具有人性光辉的独立精神和批判精神。在精神寄生虫们依附于苏格拉底等古代大师的十九世纪,尼采却对苏格拉底、柏拉图等人的学说表示异议,这当然是需要超群的勇气的。更令人吃惊的是,在基督教一统天下的西方世界,尼采发现基督教约束了人性,腐蚀了人心,因此他进行“价值重估”,不仅对基督教进行了无情的批判,斥之为“最要命、最蛊惑人心的谎言”,而且还发出惊天动地之语:“上帝死了!”无疑这需要更加非凡的勇气,因为这样做在中世纪意味着上火刑架,即使在相对更开明的十九世纪,也会为千夫所指!
如今的世界,各种理论风行,偶像崇拜已成为很多人的生活必需,甚至连邪教都能一呼百应——现代社会的症结,就在于物质的发达已使很多人因智性活动的减少或因思想程式化而逐渐失去了个人的思考力、判断力,失去了个人的独立精神和批判精神。今天,我们真应该听听尼采一百多年前是怎么说的:“神是一种假想,但我希望你们的假想别超过你们创造意志的范围。”单从对人类的精神奴性的批判来看,尼采就无愧于伟人的称号。
尼采的学说,精华与糟粕并存,他的“超人哲学”和与之密切相关的“权力意志”便是如此。尼采是一个极端个人主义者,他崇拜英雄,呼唤强有力的超人出世,认为普通人是粗制滥造的产品,主张由“高等人”统治世界。在个性受到压抑甚至被泯灭的时代,读尼采是极有意义的,因为他极大地张扬了个体生命的价值。假如社会的大多数人都能自立自强,社会作为一个整体就会得到充分的发展。其实即使是在没有人性压迫的时代,读尼采也同样有意义,因为改良人口素质始终是人类进步所必需的。
尼采的“超人哲学”作为一种英雄主义学说,无疑有其颇为可取的一面。几乎每一个时代都需要英雄,因为在知识、智慧和胆略起决定作用的特殊时空下,一个英雄或杰出人物常常胜过千军万马。但是,尼采的英雄主义又是极端的、褊狭的。因为与英雄生活在同一天空下的绝大多数人毕竟是普通人,这是永远无法改变的——没有普通人的衬托,哪里还有“英雄”之说呢?如果英雄与普通人不共戴天,像尼采主张的那样要向庶民开战,天下必定大乱,英雄也难以继续当英雄。英雄人物善待普通人,这种仁慈即使是出于被迫,也是英雄得以长期自保所必需的。在有奴役的地方,谁都不可能有真正的自由。不知尼采是否想到过这一点。尼采说:人应该生活在山顶。假如“超人”或“高等人”是人类之山的山峰,而山峰要摒弃它赖以耸入云天的山体,这不是很可笑吗?
“超人哲学”导致了尼采对贵族政治的极力推崇,这就决定了尼采的反民主倾向。这与历史大潮显然是悖逆的。尼采主张由“高等人”统治世界,希望建立“一个以最严酷的自我训练为基础的庞大的新贵族社会,在那里有哲学思想的强权人物和有艺术才能的专制君主的意志要给千秋万代打下印记”。这作为一种个人信念和主张,本来也无妨。遗憾的是,它被希特勒等进行了别有用心的利用(纳粹鼓吹日耳曼民族为最有资格统治世界的优等民族,其实尼采并不过分赞美德国和日耳曼民族),结果给世界造成了空前的灾难。这罪,当然不在尼采,因为尼采只是一个思想者。(只有黑暗专制的社会才把与众不同的思想者作为异端予以排斥和迫害。)
从尼采的“消灭千百万个粗制滥造者以塑造未来的人”的主张看,尼采是缺乏宽容精神的。这或许与他对基督教的“博爱”与“同情”的教义颇为反感有关。他认为真诚、主动的博爱是不可能的,那不过是恐惧的结果、被动的产物:我害怕他人会伤害我,所以我使他确信我是爱他的。假使我坚强一些、大胆一些,我就会公然表示我对他当然的轻蔑。诚然,尼采此说并不是毫无道理,因为毫无条件的爱的确是难以想象的——即使只是为了获得内心的安慰而行善,其中也有利己的一面,更何况基督教许诺了那么大的一个天堂!然而,尼采主张消灭弱者和劣者,未免过于偏激,谁能在所有方面超过别的人呢?假如人与人的关系只能以敌意为基础,有几个人还愿活在这世界上呢?中国古代政治强人、诗人曹操有诗云:“周公吐哺,天下归心。”这样一种植根于孔孟“仁爱”理想的理想性情怀,尼采这位苦坐书斋的教授、诗人恐怕是从来没有体会过的——尼采的学说具有浓厚的“优胜劣汰”的达尔文主义色彩。尼采是冷酷的。
尼采对爱与同情持否定态度,这最典型地体现在他对女人的态度上。他向来对女人颇多微词。他说:“男人应当训练来战斗,女人应当训练来供战士娱乐。其余一概是愚蠢。”他在作品中借老妪之口说:“你去女人那里吗?别忘了你的鞭子!”他是把女人当作劣者和弱者来鄙弃的。不知他对抚育他的母亲持何态度。在他眼中,女人不强也不美。他说:“有什么比赖凶猛而发出光辉的老虎更美的呢?”他崇尚的是强力的美。有意思的是,他视爱为恐惧的产物,以强悍为美,然而罗素却认为尼采对女人的态度折射出了他自身的某种虚弱——尼采终身未娶,有人怀疑他患有厌女症或恐女症。在现实的女人面前,尼采或多或少有弱的一面,尽管他在精神领域完全凌驾在她们之上。古希腊神庙有箴言曰:“认识你自己。”看来这句话对尼采也同样适用。
尼采的著作里颇多惊世骇俗之语,因而恶之者斥之为“狂人”。设身处地想想,我们真的应该谅解他的偏激之处。他自幼身体多病,35岁时已不得不因病退职,44岁时精神失常,此后大部分时间在精神病院度过,并且至死不愈。他是一个不幸的病人,我们有什么理由去计较一个病人的偏激呢?相反,我们倒是完全应该对尼采表示充分的敬意。一个病人居然有那么强的生命力、那么可贵的独立人格和那么无畏的批判精神,居然能写出那么多富于独特见解的著作并对同时代及后世的人们产生振聋发聩的深远影响,这难道不是一个生命的奇迹吗?难道不值得我们肃然起敬吗?
尼采在哲学、美学、诗歌等众多领域都有独特建树。近一百年过去了,时间已证明尼采是一位伟人。同时,尼采本人和他所处时代的历史局限性,又决定了尼采是一位有待也应该被超越的伟人。尼采说:“人是一种应该被超越的东西。”同样,尼采也是应该被超越的,虽然造就一个尼采这种级别的横空出世的人物,光靠个人的努力显然不够,还需要时代的合作。尼采借查拉图斯特拉之口说:“你们尊敬我,可你们尊敬的人某一天倒下了那又将如何呢?当心啊,别让一根雕像柱把你们压死!”假若有人能在某方面超越尼采,推崇强者的尼采如在地下有知,料想是会感到高兴的。
超越前辈伟人是历史对后人的要求,不然人类还有什么进步的希望?而超越的前提是认识,是批判性的扬弃,对尼采也是如此。彻底地探索和了解尼采的整个体系,无疑是有关学者的重任。但即使是彻底了解了尼采,也仍然是不够的。前不久有朋友极力推崇国内学界一名人,赞其率先向国人引进了国外多种热门理论。我问朋友那位仁兄是否有自己独特的见解和思想体系,因为那更令我感兴趣。朋友说:“你的要求太高了。”在如今的文化界,号称“学富五车”之士不少,而真正具有自己独特独立见解和思想开创性的人却太少了。要想在某种意义上超越尼采等前辈大师,我们多么需要真正的思想者,多么需要尼采向我们昭示的思想者的独立精神、批判精神和开创精神啊!这三种精神对我们来说,甚至比尼采的学说本身更为重要,因为它们意味着“自由”!
当然,对一般读者而言,读一两本尼采著作,能够对尼采的思想作有益于自己的人生的理解,也就够了。比如说,简单一点,认定尼采的“超人哲学”就是说“人应该自强不息”,然后在人生旅程中实践它,这样也就没有白读尼采了。吸其精华,为我所用,何在乎是否不求甚解!有时候,读书而不求甚解,也是一种乐趣,甚至是一种境界。不是吗?
凌晨三点零五分完稿于桂林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二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