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持和笑迎对生活的信仰
——《快乐的科学》
黄明嘉
一、篇章结构
尼采的名著《快乐的科学》于1882年问世,1887年出新版,新版包括添加的前言、第五卷、《“自由鸟”王子之歌》以及副标题“La gaya scienza”(意大利文:“快乐的科学”)。这个副标题是尼采从法国普洛旺斯艺术家那里借用来的,那里的爱情诗人体现了歌手、骑士和自由精神的三位一体。从此书的写法及思想和词语上的衔接看,都表明它是尼采的《曙光》和《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两部著作之间的过渡。
《快乐的科学》的篇章结构,其核心由箴言或警句式的五卷构成,第三卷篇幅较大,以简短的随笔形式行文,其余各卷亦如是。除第四卷和第五卷外,其余各卷均无副标题。诗歌在首尾构成一个框架,开头部分是标题为《戏谑、计谋与复仇》的63首诗——标题是借用歌德的同名小歌剧,书的末尾以14首《“自由鸟”王子之歌》作结。
二、内容和主题
书名以非同寻常的方式将思辨和情绪结合起来,将孜孜以求知识和求知者结合起来。尼采多年罹病,他唤起对健康的希望,这健康在历经种种冷酷和孤寂、悲苦和厌恶之后需要变化无常的心绪,需要痛苦和欢乐。尼采反复体验疾病和哲学的关联,他关注到思想,特别是评价受生理的决定和制约,对存在的评估服从于体质状况,因为精神是脱离不开身体状况的,知识并非意识机制对事实的记录,而是与生存的心理状况相适应。使尼采感兴趣的思想是以痛苦为前提的,痛苦使人变得深邃,同时也促使人去克服自身一味否定的毛病,重新获得认知的快乐。
快乐的源泉之一便是第一卷里所讲的对一种新的存在目的的认知。这种存在目的不是存在于个人命运的延续中,而存在于对类群的保存中。以此来衡量善与恶,不管个人所为,不顾个人成败,其命运的价值就在于他是否和如何服务于保存类群。此书的真谛正是以此为基础:不是忍受个人融入集体之苦,而是在不幸之中犹保持和笑迎对生活的信仰——促进类群的信仰,不是叔本华悲观主义的否定自我,而是肯定自我的原则才是个人保存于集体的根基。尼采认为新的、破坏性的东西远远更有利于保存类群,甚至认为至强至恶的天才对人类的促进最大,因为他们重新点燃了人类那萎靡不振的热情。
思想和存在、精神和肉体、知识和欲望的关联是造成真理与情感、知识与快乐结合在一起的深层原因之一。快乐与纯朴的自满不搭界,快乐是对彼岸有深切认识的状态,它以怀疑为前提,快乐的产生有赖于对极度怀疑的体验。“快乐”不是一种愉悦的求知调料,而是真理的实质部分。这是因为,倘若科学因深邃而失去表层,因洞察可怕之物而失去笑声,那末,科学的意义和目的势必失之于理性的迷乱。对于看似荒谬绝伦的东西如不予以欢悦地肯定,那末,科学连同它的观察就必然导致悲观主义和虚无主义的强化,会不断伤害生命并使之日渐病衰。快乐的科学存在于不饰夸张的欢悦里,存在于对一切虚荣的容忍和蔑视之中,它与冒险犯难地生活及战斗意志紧密相连,对明哲保身的贱民道德自是不屑一顾的。谁赞成战斗和快乐,谁就需要纯净的独立空气,对积久的道德习俗退避三舍,因为官府、持久的桎梏、一贯的健康会导致僵化。
艺术家最有可能与“快乐的科学”这一观念相吻合,盖因他们拥有对表层,亦即对虚伪、谎言和掩饰的感知理解能力。他们由怀疑而目空一切,甚至试图狂妄地以诗歌的旋律迫使诸神的灵魂就范,按其诗歌的节奏活动,对这些至强者实施暴力统治:“把诗歌套在他们身上,犹如套上魔力圈套。”
然而,在尼采看来,艺术——浪漫主义的遗产——也有其阴暗面,艺术家精心编造的谎言成了有利于人生的知识,但他们常常面临着逢场作戏的诱惑,为了装腔作势和获得社会影响而大事炒作,大出风头,尼采每念及此,便总是想到音乐家瓦格纳。他一方面认为瓦氏是不可超越的现代音乐之代表人物,另一方面又觉得他是“伶人”队伍里最矫揉造作者,书中对瓦格纳的假面具和伪装颇多责难,可瓦格纳的艺术却是代表德国音乐和语言的,于是,德国音乐和语言也就成了尼采诟病的对象了。“快乐的科学”在艺术理论方面亦是尼采晚期著作的出发点,他说:“我们需要一切狂妄的、轻飘的、舞蹈的、揶揄的、幼稚的和快乐的艺术,不致让那驾驭各种事物、问我们要理想的自由丢失。”
本书第三卷开头部分有个简明扼要的论断“上帝已死”,乃是尼采首次论及的新主题。这虽然先指神明佛陀已死,但随着文章的递进,尼采的这个结论也是指称基督教的上帝和广义上的诸神,其意是说世间及宇宙的核心秩序被破坏了,代之而起的是混乱占统治地位。在尼采看来,世间不存在永恒的物质,同理,世间不存在任何目的和偶然,只存在各种必然性,超越时间的、并被赋予不同意义的各种原则与佛陀之死相类,仅为上帝的阴影罢了,人必须摆脱其阴暗的魔力圈。上帝已死,其意义远远不止表明基督教和普通宗教信仰的幻灭,还表明那不能再以永恒物质和神学原则为基础的物理学和玄学的死亡。
尼采认为,上帝之死的后果并非被悲伤击倒,反倒是促成解放的前提,在人性中有一种新的欢悦苏醒。上帝已死,相沿承袭的原则与价值体系也随之失去效力,此乃一种胜利和痛苦并存的意识,从这种意识里滋生一种观念,即必须植入新思想,以便让一种新的生活方式从混乱无序的废墟中应运而生。
价值重估在尼采早期著作里已露端倪,在此书中又扩至新的范围,包括对爱情血统学的批判,对认识自我的戒律提出质疑,对迄今被视为毫无价值的种种个性予以重估和高估,甚至对摩西十诫的第五诫予以反驳,因为尼采所理解的生活便是不断的杀戮。第五卷中还有几个与重估一切价值相联系的主题,包括对悲观主义和虚无主义的争论,这里,虚无主义并非指传统意义上一切价值的失落,而是指否定自己建立的一切价值:否定保存自我的意志,那肯定生命之存在的意志。这种否定自然是可悲的。为有利于保存自我意志起见,就需要对道德原则做彻底审核。
本书中另一个新主题是第四卷末尾提出的“永恒轮回”的观念。生活中的一切如同“存在的永恒沙漏”不断轮回,不得不考虑当下和未来的重复,所以这意识导致它所面临的事物具有很大的分量,因为每逢抉择都会产生如何选择和反复选择的问题,这样也就会违背康德的绝对命令。尼采不再把个人的意志同以下的普遍原则——立法总是以一种社会形态为前提——相联系,他的行为原则是遵循所面临的事物不断重复的这种强制。质言之,行为者的行为不合乎时宜,不考虑时宜,不是为当下,而是为永恒行事。他不是遵循法律和社会的效力,而是遵循自我轮回,由此而产生每一时刻那沉重的自我责任感。尼采永恒轮回的观念并非就事论事,而是具伦理性,需要联系行为和实践去加以理解。
三、诗歌
尼采首次在本书首尾用诗歌框住格言、警句和短轮,这种形式与他做“重估”十分合宜。序诗以歌德的歌剧《戏谑、计谋与复仇》为标题,剧中斯卡宾夫妇是18世纪意大利和法国喜剧中的滑稽角色。亲戚赠予他俩一笔遗产,一名贪财的医生却以非法手段占为己有。斯卡宾装做仆人潜入医生宅第,随行的妻子则通过调换药瓶假装中毒,医生大骇,于是“吐出”那笔钱财,目的是让“仆人”把“死人”藏匿。当“死者”再次出现在他面前,他又试图将其谋害,于是又被夫妇俩诈去相当大的一笔财产。尼采的诗首先是以爽朗而严肃的态度探讨那些不仅需要戏谑和计谋,而且也需要勇气和果敢加以处置的事物,以逆反心态抓住眼前大而严肃之事:艺术和知识,人间和宇宙,幸福和勇气,志存高远、无所畏惧的观察,“站在半高处”对抗世间的纷繁和狂妄,快乐的科学是人应学会作好对付悲观主义和对付依附伟人之癖的准备,也应学会消除自身矛盾造成的紧张。书末的《“自由鸟”王子之歌》的抒情性是多义的,有些甚至是不可探究的,这与《戏谑、计谋与复仇》那些诗的警句特点形成鲜明对照。其中展示“鸟”的形象起到了点题的作用。“自由鸟”至少有两层含义:根据《德语词源字典》,这个词系指某个被革出社会、不受法律保护的人的遗体不得入葬,任凭猛禽和飞鸟啄食;另一个意思是指摆脱一切统治的人,犹如飞鸟一般自由。鸟以戏谑的欢呼同循规蹈矩的沉重步伐告别,并欢欣地告白天下,它要自由翱翔,抛却“理智”和“北方的真理”之答案,代之以生命的新演练,翱翔的快乐以及引诱同调者共飞的快乐,既象征摆脱人间的轻盈灵动,又表现对广袤空间的占领,占领一处再占一处。与此相契合的是信天翁那激情的“爱的表白”,为了继续奋翮高翔,它无惧风暴和恶劣气候。
四、艺术特色
本书的特色是非连续出现的零散警句,箴言和简短随笔,全都具有思辨特性,尼采使用反命题、颠倒、矛盾、二律背反、佯谬怪论、惊人之语和心灵感应等手段,打败成见,鞭挞偏见,全书充满睿智和颠狂气息,但要完全读懂,读者需要开动脑筋,方能深入堂奥。对有些地方的理解与否只能取决于读者的“先结构”了。
2006年4月30日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