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大家小书·译馆:陀思妥耶夫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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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陀思妥耶夫斯基(3)

关于这四年中我的心灵和信仰,精神和感情的变化,我就不讲了,说来话长。我时时用沉思来逃避残酷的现实,这些思考并不是毫无用处的。我现在怀有的愿望和希望是从前想都未曾想到的。但只是些假设,还是别谈吧。不过你可别忘记我,你要帮助我!我需要书和钱,看在基督分上,寄给我吧。

鄂木斯克是座小城,几乎没有树。夏天酷热,风沙大,冬天寒风刺骨。我没有见过田野。城市肮脏,一股大兵的气息,因此十分放荡(我是指居民)。要不是我遇见了一些好人,我想我就完了。康斯坦丁·伊沃尼奇·伊瓦诺尔就是我的兄弟。他尽可能地帮助我,借钱给我。如果他去彼得堡,你要谢谢他。我还欠他25卢布。他为人真诚,随时准备满足我的愿望,对我关怀备至,怎样才能报答他呢?……而他还不是唯一的兄弟!哥哥,世上有许多高贵的心灵。

我对你说过你的沉默使我很痛苦,但我谢谢你寄钱给我。你下次来信时(哪怕是寄到正式地址,因为我还没有把握能给你另一个地址),详细谈谈你自己,叶米莉娅·捷奥多罗夫娜,孩子们,亲戚朋友们,在莫斯科的熟人们,谁还活着,谁已故去了。讲讲你的生意,你现在用什么资本做生意?你成功吗?你已经有点家财了吗?你能在经济上帮助我吗?一年能寄我多少钱?别在正式信里寄钱,除非我弄不到别的地址。总之,你的签名是米哈伊尔·彼得罗维奇(你明白吗?)。我手头还有一点钱,但是没有书。如果你愿意,将今年的杂志寄给我,例如《祖国纪事》。

但最重要的是,我要读(不惜一切代价)古代历史学家(法文译本)和现代历史学家的书、经济学家和教会圣师的书。你在最便宜最实惠的版本里挑选吧,赶紧寄给我。

……

人们会对我说,这是些简单的人。然而,简单的人比复杂的人更可怕。

何况哪里的人都一样。我在服苦役时,在土匪中间最后发现了一些人,真正的人,性格深沉、强烈、高尚的人。这是污秽下面的黄金。有的人由于天性的某些方面令我肃然起敬,另一些人,整个人品绝对高尚。我教一位因抢劫而坐牢的北高加索青年识字,教他俄文。他万分感谢我!另一位苦役犯和我告别时流下了眼泪。我给过他钱,钱不多,但他十分感谢我。不过我的脾气变坏了,和他们在一起时反复无常、出尔反尔,但他们尊重我的精神状态,万事都容忍我,毫无怨言。我在监狱里能见到多么好的家伙。

我收集了许多冒险家和抢劫犯的故事,将来可以写几本书。多么非凡的人民!我没有浪费时间。如果说我没有研究俄罗斯,我从心里记住了俄罗斯人民,很少有人像我这样了解他们……我大概在吹牛了,这是可以原谅的,是吧?

……

请给我寄可兰经、康德(《纯粹理性批判》)、黑格尔,特别是他的《哲学史》。我的未来取决于这些书。你活动一下把我调到高加索。向内行人打听我能在哪里发表作品,有什么手续。不过两三年内我不打算出书。从现在到那时候,我求你帮助我活下去。要是没有钱,我会累死!我拜托你了!

……

现在我要写小说和剧本了,但我还要读许多书,许多书。别忘了我!

再一次告别。

费·陀·

和许多次一样,这次他也没有收到回信。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整个——或几乎整个——囚禁期间一直没有收到家人的信。莫非是他哥哥谨慎小心,害怕受牵连?也许是漠不关心?我不知道……传记作家霍夫曼夫人倾向于最后那种解释。

陀思妥耶夫斯基出狱后在西伯利亚第七步兵营当列兵,我们所知道的头一封信写于1854年3月27日。比昂斯托克先生没有翻译过来。信中说:

给我寄……不是报纸,我要欧洲历史学家、经济学家、教会圣师们的书。尽量要古代的:希罗多德、修昔底德、塔西佗、小普林尼、弗拉维乌斯、普卢塔克、狄奥多罗斯等人的法文译本。然后要可兰经和一本德文字典。当然,不是一次全寄来,总之你尽量吧。还寄我彼拉连的《物理学》和一本生理学论著,哪本都行,法文本如果比俄文本好,就要法文本。这一切都找最便宜的版本。当然不是一次全寄来,而是一本一本地慢慢寄。不管你能做多少,我都感谢你。你明白我多么需要精神食粮……

“你现在知道我的主要工作了吧?”他稍后接着写:

说真的,除了苦役以外没有别的事。没有外界事件,我生活中没有纠纷,没有意外。但是在心灵、感情、思想上发生的事,成长的、成熟的、凋谢的、与渣滓一同被抛弃的,这一切在小张纸上是没法讲叙的。在这里我生活在孤独之中,我像往常一样躲着人。何况我被人看管了5年,独自待着有时真是我极大的快乐。总的说来,监狱摧毁了我身上许多东西,也产生了别的东西。例如,我和你谈过我的病。我奇怪地抽搐,很像是癫痫,但不是癫痫。哪一天我会和你详谈。

关于疾病的问题,我们在最后那次讲座中再谈。

我再念念同年11月6日的信:

……我的新生活很快就满10个月了。至于以前的四年,我把它看作是被活埋、被关在棺材里的日子。多么可怕的时期!我没有勇气向你讲述,我的朋友。那是一种没完没了的、无法描述的痛苦,因为每一个小时,每一分钟都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灵上。在整个四年中,我无时无刻不感到自己在监牢里。

但他的乐观主义又立刻占了上风:

夏天我很忙,几乎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但现在我稍稍习惯了。我的身体也稍稍好些。而且,我没有失去希望,相当勇敢地面对未来。

1898年《田地》的4月号上刊登了那个时期的3封书信。比昂斯托克先生为什么只译了第一封信,而且不是1855年8月21日的那封?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信中提到头年10月的一封信,那封信至今未找到。

我在去年10月的信中曾向你抱怨(关于别人的沉默),你回信说你很难读下去。亲爱的米沙!看在上帝分上,别怨我!想想我独自一人,像是被人抛弃的小石子,我的性格始终阴沉、怪僻、容易激动……我头一个深信我错了。

1859年11月29日陀思妥耶夫斯基回到圣彼得堡。他在塞米巴拉金斯克时结了婚,娶了一位苦役犯的遗孀,据说她脾气古怪,还带来一个大孩子。陀思妥耶夫斯基收养和抚养他们。他有抚养的怪癖。

他的朋友米卢科夫说:

“他没有多大的变化,”接着又说,“他的眼神比从前更大胆,面部表情仍然很坚毅。”

1861年,他发表《被欺凌与被侮辱的》。1861—1862年发表《死屋手记》。他的第一部著名小说《罪与罚》于1866年才出版。

1863—1865年,他积极主持一本杂志。他在一封信中谈到这过渡的几年,语气如此雄辩,我只好再读几段,我想这是最后一次引用他的书信了。这封信写于1865年3月31日:

……我向您讲讲我在这段时间里的故事。不是全部。那是不可能的,因为在信里是讲不出最本质的事情的。有些事我根本无法讲,因此我只能让您对我去年的生活有一个简单的概念。

您大概知道,我哥哥在4年前办了一个刊物。我也撰稿。一切顺利。我的《死屋手记》大获成功,我在文学上重新得到声誉,我哥哥在开始办杂志时欠下许多债,正准备还债时,1863年5月,杂志突然被查封,因为其中有一篇爱国主义的激烈文章引起了误解,被认为是反对政府行动和反对公众舆论的。这一下要了他的命,他不停地借债,健康也开始恶化。当时我不在他身边,我在莫斯科守在濒死的妻子床头。是的,亚历山大·叶戈罗维奇,是的,亲爱的朋友!您当时写信给我,我残酷地失去了我哥哥米哈伊尔,失去了我的天使,您对我表示同情,但您不知道命运在如何欺压我。另一位爱我的也深深被我爱的人,我的妻子,因肺痨病死在莫斯科,她是于一年以前来到莫斯科的。1864年整个冬天,我始终守着她。

……

呵!我的朋友!她深深地爱我,我也深深地爱她,但我们生活在一起并不幸福。等我与您见面时我再告诉您这一切。您只需知道,虽然我们在一起很不幸福(她脾气古怪、多疑、病态地反复无常),但我们无法不继续相爱。甚至可以说,我们越是不幸福,就越加相互依赖。这可能显得古怪,但确实如此。她是我一生所认识的女人中最正直、最高贵、最慷慨的。她去世时(尽管在整整一年中我看着她慢慢死去是多么痛苦),我难受地感到一切都和她一同被埋葬了,我无法想象我的生活是如何空虚和痛苦。一年已经过去了,这种感觉依旧如前……

我埋葬她以后便赶紧去彼得堡看我哥哥。我只剩下他了。3个月后他也去世了。他只病了一个月,而且看上去并不严重,但病情骤变,在3天里就夺去了他的生命,这几乎出人意料。

我突然变得孤独一人,我感到恐惧。这真可怕!我的生活断裂成两半。一边是过去,以及我为之生活的一切,另一边是未知世界,没有一颗心能取代我那两位死者。我确实失去了生活的目的。建立新的关系,开创新的生活?仅仅这个想法就使我厌恶。我头一次感到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取代他们,在世上我爱的只是他们,不但不会有也不应有新的爱。

在这绝望的呼声以后15天,在4月14日的信中,他写道:

在我全部的勇气和精力的储备中,在我的心灵中仍然有某个纷乱和模糊的东西.像是绝望。纷乱,辛酸,这是我的非正常状态……此外,我孤身一人!

再没有40年的朋友了。然而,我似乎仍然准备生活下去。这很可笑,是吧?这是猫的生命力!

他接着说:

我什么都告诉您,但我明白,关于主要的东西,关于我的精神生活和思想生活,我什么也没有说,甚至没有给您一个概念。

我想将这话和《罪与罚》中一句非凡的话相比。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这本小说中讲的是拉斯科尔尼科夫的故事,他犯了罪被送往西伯利亚。在该书的最后几页,陀思妥耶夫斯基谈到主人公的奇异感受。他似乎是头一次开始生活:

是的,他对我们说,过去的一切苦难算什么?在返回生活的初次欢愉中,一切,连他的罪、他的被判刑、被流放西伯利亚在内,一切在他眼中似乎都是外界的、奇怪的事,他几乎怀疑这一切是否真正发生过。

我念这段话是为了证明我最初说的:

外界生活的大事,无论具有何种悲剧性,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影响也不及一件小事,我们现在谈谈这件小事。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西伯利亚时遇见了一位女人,她给了一本《福音书》。在监狱里,《福音书》是官方允许的唯一读物。阅读《福音书》并进行思考,对陀思妥耶夫斯基来说是至关重要的。他后来写的一切作品都渗透着《福音书》的教理。我在每一讲中将不得不回顾他在《福音书》中发现的真理。

尼采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气质的某些方面相近,观察并比较《福音书》在他们身上引起的截然不同的反应是很有趣的。尼采的即时而深刻的反应是嫉妒,我不得不这样说。如果不考虑他这种嫉妒的感情就无法理解他的作品。尼采嫉妒基督,嫉妒到疯狂的程度。他在写《查拉图什特拉如是说》时极力对《福音书》进行报复。他经常采取《圣经》的形式来反对它。他写了《反基督》。在他最后的作品中,“超人”作为对手战胜了上帝,并想取代他的教诲。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身上,反应都迥然不同。从第一次接触起,他就感到《福音书》中有某些优越的东西,不但优于自己,而且优于全人类,某些神圣的东西……我一开始就谈到他的谦卑,将来还会多次提及,正是由于这种谦卑,他面对一切被他认为优越的东西时表现得顺从。他在基督面前深深地低头,而这种顺从,这种放弃所产生的最重要的后果,如我所说,就是保持他性格的复杂性。的确,没有一位艺术家能比他更好地将《福音书》的教导付诸实行:“凡想保全生命的,必丧掉生命;凡丧掉生命的,必救活生命。”[4]

正是由于这种献身,这种自我放弃,相互矛盾的情感才能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心灵中共存,相互斗争的极为丰富的对抗性才得以保存,得以挽救。

我们将在下一讲中探讨陀思妥耶夫斯基性格的好几方面是否为俄罗斯人所共有,虽然在我们西方人看来十分古怪。这样我们就能更好地识别真正属于他的特点。

第二讲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将使我们接触到心理和道德的某些真理,我认为它们极为重要,应该早点谈,但它们如此大胆,如此新颖,如果我正面谈论的话,你们可能觉得它们十分荒谬。我需要一步步来。

在上一讲里,我谈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其人,现在似乎应该将他重新放回他的氛围中,以更突出他的特点。

我和几位俄国人交往甚密,但我从未去过俄国。我要不是得到帮助,这个讲座的任务就会很艰巨。我先向你们讲讲我在一本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德国书中所谈到的对俄罗斯人民的几点看法。霍夫曼夫人是优秀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传记作家,她首先强调指出所有人之间的团结和友谊,它超越俄国社会所有的阶层,消除社会壁垒,很自然地引向我们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所见到的随和的关系:相互自我介绍,突然产生的好感,也就是一位主人公令人信服地称作的“萍水相逢的家庭”。家成了宿营地,招待头一天还不相识的人,接待朋友的朋友,亲密关系立刻建立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