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阿满老人的一颗心顿时就像跌进了澜沧江里被江水“突地”卷走了。高亮这是在趁机报复自己,虽说是因为他而丢了一条胳膊,但有意见你可以当面提啊,为什么要这样做?说我老了,可是整个滇缅公路都是老弱妇孺修起来的,别人可以为国出力,我为什么不成?阿满老人的倔劲上来了,你让我走,我偏不走。这以后他天天跟着修桥队行走,他们上哪他就上哪。别人干活,他就硬加进去帮忙,别人吃饭,他就掏出干粮远远地坐在一旁吃。
高亮对他无视自己的命令显得很气愤。这天中午,阿满老人像往常一样坐在一旁吃干粮,高亮走了过去,说:“你到底走不走?这是在战场上,你不听命令,我现在就可以枪毙了你!”
阿满老人哀求着说:“队长,你就收下我吧!”
“不行,你太老了!会拖累我们的!”
阿满老人拍了拍自己干瘦的胸口说:“我不老,还能干得动活!”
“好,你说你能干得动,你就去把那个炸毁的桥洞修好。能修好,你留下,修不好,你给我马上走人!”
阿满老人知道高亮这是在难为自己,但他没有想到自己是个泥瓦匠,对付这个问题根本算不了什么,他二话不说,拿起筐子装上石头,背过去填。但他毕竟老了,枯瘦的胸膛几乎要被压弯了。高亮走上去,暴躁地说:“别在这逞能了,有这力气还是去找儿子吧!”阿满老人一声不吭,继续着他的劳动。高亮一跺脚,咆哮着说:“实话告诉你,你就是修好了我也不会让你留下的!”说着,他气哼哼地转身就走。阿满老人不干了,一把拉着他说:“你怎么说话不算数?”
可是不管他怎么说,高亮只是一句话“不行”。
阿满老人急了,指着他空空的右手说:“你只有一只手还能当队长,我两只手全的,为什么不行?”话刚说完,阿满老人心里一紧,坏了。
果然,高亮的脸顿时就铁青了,他“咯吱咯吱”地咬着牙,腮帮子两旁的咬肉一跳跳的,他唯一的一只手紧紧地扣着腰间的手枪,眼睛狠狠地盯着阿满老人,像是要冒出火来。就在阿满老人以为他会拔枪枪毙自己时,高亮一拍桌子叫道:“中,是个爷们,你就留下来吧!”阿满老人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仔细看了看高亮的表情,这才确信自己没有听错,不由得像个孩子一样高兴得跳了起来。
当天夜里,阿满老人搬进了抢修队的大宿舍。队友们都在聊起自己的家人,阿满老人也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儿子,就走了出来。看到高亮也从在外面,闷头抽着烟。他走上去,和高亮并排坐着,说:“队长,你也想起家人了?”
“嗯,想我的老娘,有两三年没见过她老人家了。”
“我也想我的儿子了。你给句实话吧,你见没见过他?”
高亮猛地站起来,吼道:“我说过没见就没见!”
“你骗我,你一定见过他的。他是不是丢了咱中国人的人?要不你们为什么从来不说起他?”
“你别瞎猜了,我没见过他。好了好了,时间不早了,去睡吧!”高亮急步走到宿舍的门口,踢了门一脚,咆哮道:“都睡觉!”高亮的态度让阿满老人证实自己的猜测,儿子一定是个孬种。他的眼泪忍不住地掉了下来。
第二天中午,防空警报刺耳地响了起来。不多时一群黑鸦鸦的鬼子飞机就过来了,然后听到一连串惊天动地的爆炸声。阿满老人跟着大桥抢修队直奔昌淦桥,远远地看到鬼子的炸弹在桥的四周炸开,溅出层层烟云,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
等到飞机投完炸弹后,抢修队的人便一跃而起,在弥漫的硝烟中扑向大桥。然后,这次他们傻了眼,昌淦桥断了!
桥是从中间断掉的,两边的软铁索像无力地垂挂在那,所有的人愣在了那里。
高亮看着眼前情景,这个东北汉子突然“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掩面哭了起来。这一哭把其它的人也感染了,纷纷哭了起来。这么多日子以来,他们就像保卫着自己的性命一样守护着桥,可是它还是被炸断了,就像他们赖以生存的信念也因此而消失了。
这时,阿满老人走过来,他对着高亮大声骂道:“你小子要是个爷们就给我站起来,桥断了还可以建,别像个娘们一样只会哭!”
高亮面目狰狞地叫道:“你知道个啥?你知不知道这里每天要经过多少运送物资的车辆?你知不知道现在前方战线有多吃紧?我们没有时间了!”
“我们是没有那个时间,但我们可以一边让汽车通过,一边修桥。”阿满老人胸有成竹地说。早在他进抢修队的那天开始,他就注意到抢修队并没有防空武器,面对鬼子的狂轰滥炸,他们只能一味的防守。桥上弹痕累累,终有一天会被炸断的。如果大桥一断,滇缅公路也就陷入瘫痪,他觉得这是个很严重的问题。经过很多天的苦思冥想,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阿满老人把这个办法对高亮说了,高亮的眼睛顿时一亮,拍手叫好!
很快,高亮就以驻军的名义,在公路沿线的各个汽车运输公司征调了无数的汽油桶,每七十多个绑在一起,上铺木板,造成渡船的模样,系上长长的钢索,汽车开上去后,那一头的人拉着钢索将渡船拉过去,跟着,这一头的人又将钢索拉回来,如此反复,可保汽车通畅无阻。
所有的人都欢呼雀跃,说鬼子有飞机大炮,我们有中国爷们!
原来这阿满老人是山里的一个老泥瓦匠,山里溪多涧深,他修桥有经验呢,常用羊皮筏子做桥。
鬼子的侦察机很快就发现滇缅公路还在不断地运送物资,情报人员得知了中国人竟然是用这样的方法来保持交通的,不由得又气又恨。
这天,两岸的百姓正在拉装载了汽车的渡船时,突然飞来一群飞机,对着河面以及河的两岸就是一番狂轰滥炸。看来鬼子这次是恼羞成怒了,他们的炸弹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密集。第一轮炸过后阿满老人身上没有受一点伤,然后他想跳到旁边的一个弹坑里躲了起来,这是高亮跟他们说的,两枚炸弹的落弹点不会相同,躲在弹坑里面生存的机会很大。正要进去时,就发现里面还有一个人,仔细一看,原来是高亮。这么小小的弹坑无法藏进两个人,阿满老人跳了起来。但很快就被高亮给拉了下来,跟着高亮起身,显然是想把弹坑让给他。阿满老人不知道从哪来的一股子劲,突然一头撞在高亮的肚子,高亮忍不住捂住肚子弯下腰一屁股坐在地上。这时阿满老人四肢大开,撑在了坑上方,吼道:“你救过我一次,我不能让你救第二次了。”高亮急得直推他,但一来肚子被撞得岔了气,二来因为是坐着的使不出力来,而且阿满老人的身体就像是钉在地上一样,怎么推也推不动。高亮喊道:“你快让我上去,你还有儿子,我什么都没有的!”
“队长,我最后问你一句,我儿子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你们的事?他是不是做了孬种了?”
“不是,你说得不对,你儿子,他是地道的中国爷们!”高亮在他的身下呜呜地哭了起来,他的确骗了阿满老人,旺福就是被他抓去当壮丁,而且死在一次护桥的战斗中。当时鬼子的飞机还没走开,谁也没想到一向胆小怕事的旺福会第一冲出来去抢修大桥……所以高亮不想让阿满老人参加抢修队,不是因为他打击报复,而是因为他实在不忍心看到阿满老人全家都死掉。
鬼子的轰炸结束后,人们发现了阿满老人的背上沾满了无数弹片,他的四肢像就生在地上一样,怎么拉也拉不动。人们挖开弹坑,才能将他抬出来。
在他的身下,高亮完好无损地站了起来。他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泪,一脚踢在正趴在阿满老人身上痛哭的队员的屁股上,吼道:“哭什么哭,不能让鬼子炸了咱的脊梁骨!修桥!”
最后一个老裁缝
裁缝这个行当不好做了,刘明良时常发出这样的感慨。他今年六十二岁,从十岁开始学艺,到如今五十二年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裁缝行当的危机性。刘家裁缝的店铺从过去的上百平米到如今的临街小角落,从十数个徒弟齐聚一堂到如今的孤家寡人,无不在预示着这个行当的萧条。
好在刘明良做了几十年裁缝,有些熟客还是愿意到他这里来做衣服的,不过也是极少了。想想也是,街面上卖的衣服,那都是流水线出来的,款式新潮,还卖得很便宜,而裁缝做的衣服就算再合身,也多少有些呆板,除了身材特殊的客人,已经很少有人上门来了。
中午的时候,刘明良正在吃饭,老马进来了。老马是他忠实的熟客之一,他长得很胖,走起来身上的肥肉一抖三颤的,像店里卖的那种流水线上下来的衣服根本不合身。因为这个原因,老马在刘明良这做了几十年衣服,也因此成了好朋友。见他上门,刘明良赶紧让坐。
老马喘了一会粗气,这才调匀了呼吸,说:“老刘,这冬天快到了,我准备做件棉袄,你给我看看。”
“这好说啊,保你穿得贴身。”都打了几十年交道了,刘明良对老马的身材了如指掌。
“好哩,这几天我就拿布料过来。”老马环顾了一下店铺,这其实不是正式的店铺,而是一个楼梯口,狭小逼仄,他有点悲哀地说:“我们都已经快落伍了。我呢,也不知道还能在你这做几件衣服了,你呢,也快做不动了。”
“说得是呢,就是穿根针也要半天时间,老了。”
“你要不做了,这手艺可就失传了。你带过那么多徒弟,可是我知道你这老东西,传的时候都留了一手,这下倒好,留来留去,现在就是想教,也没人学了。”
刘明良嘿嘿一笑,说:“教徒留一手是我们这行当的的规矩,怕的不是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而是怕徒弟学艺不精,败坏了名声。虽然现在就是想教也没人学了,可是我倒没什么后悔的,你看看我带过的那些徒弟还有哪个在做着裁缝,一个都没有了!所以说当初教不教他们都一样。”刘明良说这些话的时候心在微微颤抖,他的师傅,一个民国时期在大上海赫赫有名的裁缝,多少达官贵人,歌星明星都来找他做衣服,那时的排场不用说了。后来解放了,又专门为领导人做衣服。为了求他收自己为徒,头也不知道磕了多少个。因为聪明加上心诚,得到师傅的真传,三年学艺出师,单干后也一直是风风光光的,谁能料到会有现在这样的处境。虽说如今自己并不缺少养老的钱,但是,这手艺呢?这可是他们这一条线上几代裁缝的心血汇集,所以说他与其在开店赚钱,还不如说是期待着一个好徒弟。
老马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老伙计,你那点心思我全明白。实话告诉你了,我今天来是专门为一件事来的,有人想拜你为师。”
“什么?”刘明良失声叫了起来,“现在还有人肯学裁缝?”
“只要是好东西,总会有人愿意学的,你先回个话,愿不愿意教?”
刘明良沉吟着,没有说话。老马笑了起来,说:“就知道你这老东西不见兔子不撒鹰,不见到真人不会答应的。我老马的眼光并不比你差,什么样的人我一眼就能看穿,介绍给你的能差吗?这样吧,我呆会带他过来,你看看。能教就教,不能教也别勉强。都是老朋友了,不用给我面子。”
老马走后,刘明良想把上午没做完的那件衣服完工,但手抖得厉害,针怎么也穿不进去,干脆放下来了。他知道自己是激动成这样的,有好些年没带徒弟了吧,不是不带,是没人愿意学,都知道裁缝是快要灭绝的手艺了,谁还来学这没前程的行当。这个老马介绍的人为什么要学呢?多大年纪了?是男是女?人品怎么样?
时间好像过得很慢,好久了都没见老马带人过来。他想兴许是别人一句戏言,结果老马当真的。叹了叹气,接着做活了。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口一黑,抬头一看,原来是老马肥大的身躯站在了那。老马哈哈一笑,说:“我给你带徒弟来了。”说着一闪身,刘明良看到他身后还有一个人,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长得白白净净,带着眼镜,看着有一股子书卷气。
小伙子走上前来,躬躬敬敬地行了个礼,叫道:“师傅好。”
店里太小,容不下三人,刘明良干脆走出去,上下打量着小伙子,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伙子说他叫周东。老马说:“你可别小瞧他,他是正宗大学本科毕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