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朴正树摇了摇手,谦虚地说:“哪里谈得上研究,不过就是对它感兴趣而已。”说着,他挽起裤子,张民生看得很清楚,上面白白净净的,根本没有癣,不由得奇怪地问道:“朴先生来找我,不会是想和我研讨中草药的吧?”
朴正树大笑,说:“我正是此意。这么说吧,我听张先生说过,你有一张祖传治癣的药方,我想购买它。你放心,我出的钱会让你这一辈子都用不完。而且,我们可以订个协议,我买了后,你虽然不能再将此卖掉,但是,你可以终生使用这个方子。怎么样,有没有兴趣?”
许之仁问道:“朴先生不是医界之人,为什么要这个方子?”
“实不相瞒,我在韩国还开了一家制药厂,买了药方,为的就是大批量生产,造福全人类。”
“对不起,这个事情恕我不能答应,我想,就算要制药,那也应该由中国人来。”
朴正树的脸上还是带着谦卑的笑容,可是话里却暗藏杀机了,他说:“恕我直言,中药确实是从中国开始的,但现在呢?中国的中药在世界的销售份额里只占了百分之十不到,而我们韩国,还有日本,却是最大的中药生产国,这是不是很有趣?你们根本不重视中药,还有,你们也根本不重视民间像你这样有绝技的人才,听说你还没有行医资格吧?如果你答应卖给我,并不妨碍你行医,而且,你还能得到一大笔钱,何乐不为?”
许之仁尴尬无比,但仍然摇头说:“朴先生如果是来治病的,我欢迎,但这事没得商量,对不起,我很忙,就不送了。”
朴正树笑了笑,说:“我还会回来的。”
下午的时候,一辆小车突然开到了许之仁的家里,下来的那个人竟然是县长。县长一开口,许之仁就明白是什么原因了。韩国人的工作效率确实很高,这才多久的时间啊,就把县长请来做说客了。县长咳了咳,说:“朴先生今天来找我,说只要把你的药方拿到,他就在县里投资一家现代化的工厂,你知道我们县里穷,从来就没有完成上级下达的招商引资任务,这是个机会啊。工厂一旦建出来,不仅能解决一部份人就业的问题,而且,对县里的经济也有质的提高。”
许之仁没想到朴正树为了一张药方能够花这么大的本钱,也难怪韩国的中药事业强大了,比起外国,自己人的作法太让人心酸了,父亲这辈子,治好的数千人竟然抵不上一张学医的文凭,至死也是个江湖郎中。
见他沉默不语,县长又苦口婆心地说:“你终此一生,能治得了几个人?算你十万,是多,可是比起大型制药厂来,你治的这么多人算什么呢?医术无国界,人家白求恩都能万里迢迢地从加拿大赶到中国来治人,你就不要这么小器,只是一张方子而已嘛。对了,你现在还没有行医资格吧?你放心,只要你拿出方子来,我一定会为你解决此事的。”许之仁被这番话说动了心,有了行医资格,他老许家的绝技就可以发扬光大了,但是,真的要把自己国家的东西卖到外国去吗?他又犹豫不决了,正好这时有外地病人上门来问诊,他说:“你让我考虑一下吧。”
这个病人是个老头,两只脚杆上密密麻麻的布满了癣,显然是痒得难受,坐下后挽起裤管就抓,顿时银屑纷飞,撒落一地。许之仁吃惊地说:“老人家,你这病可不轻啊,怎么不早治疗啊?”老头叹着气说:“谁说没有治疗啊,我这病从二十来岁时就开始发作,到现在都四十多年了,什么药没用过啊,可就是不管用!”老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来,说:“前不久,我试了这个药后,好是好了一点,可是太贵了,我一个农民怎么能天天用得了。这不,听说你擅长治这个,我就来了。”
许之仁从他手中接过那药,一看说明,这是种中药,技术是引进韩国的一家公司的,他挤了一点,放在鼻子下里闻了闻,很快就明白了它的中药成份,他问道:“这药多少钱一支啊?”
老头说了个数,许之仁吓一跳,竟然是百倍于其中所含的中药成分价值,这本来就是中国的东西,为什么会作为技术引进到中国来大赚中国人的钱?自己的药方要是落到朴正树手中,一两年后,会不会也像这种药一样?想到这,他不禁打了个寒战。把老头安置好之后,他打了个电话给县长,说自己想明白了,秘方绝对不能卖给外国人,说是保守也好,不管大局也好,反正就是不卖。说完,不等县长开口,他啪一声挂了电话。
第二天天一亮,朴正树又来了,没等许之仁开口,他说话了:“许先生,我很佩服你,中国人一向听地方行政长官的话,你却是个例外,既然钱财名利对你都无所谓,那么,我只有请你帮我这位朋友看病了。”他指着身边的一个人说。那人立即挽开裤管,露出一双牛皮癣脚来。许之仁说:“既是来看病的,那么我欢迎。”说罢,便去取来药膏,正要涂抹时,无意中看到朴正树的眼神,正透露着欣喜和贪婪,猛然间明白了,这是朴正树的诡计,药膏一旦涂抹上去,朴正树必然会刮下来,然后通过现代化的仪器研究分析药膏的成份,据说,中国的宣纸技术就是因为日本人来参观时故意把领带沾上了纸浆,然后回去后研究复制而成的。虽说治疗各种脚癣的药物成分不同,但朴正树今天能带个牛皮癣来,下次保不定会带个脚气来。治还是不治?
正在许之仁犹豫时,朴正树说:“中国人向来有云,医者,父母心。我这位朋友多年饱受皮癣之苦,许先生宅心仁厚,想必不会见死不救吧?”
许之仁哆嗦着手,不知道该怎么办,看着一脸得意的朴正树,他咬了咬牙,长叹一声,正要将药膏涂上去,这时,突然伸来一只手拦住了他,回看一看,却是张民生,张民生责怪地说:“许先生,你不是已经和我订了协议了吗,把方子卖给我之后,不经我的同意,不得治病?”
许之仁目瞪口呆,心想自己什么时候跟你订过协议了?再一看,张民生正冲着他挤眉弄眼呢,心里似乎有点明白了。
张民生又转过头来对朴正树说:“朴先生,我一直很尊重你,但你为了达到目的,三番五次地用这种下流的手段,却实在让我看不下去了,可能你有你自己行事的方法,可是,我们中国人也有中国人的行事方法。对不起了,我已经抢先一步得到了秘方,所以……”
朴正树张口结舌,半天才恨恨地说:“你这样做,不怕会损害我们以后的合作吗?”
“的确,我的生意跟韩国有很大的关系,但是,韩国也不是只有你一个商人。倘若你因为此事而撤去我们的合作,说明你只是一个心胸狭窄之人,不合作也罢。”
“你……”朴正树狠狠地跺了一下脚,灰溜溜地走了。
张民生哈哈大笑,又对许之仁说:“这回他走了,但他一定不会擅罢甘休的,我劝你还是早点去把秘方注册了。”
许之仁问道:“你为什么会突然帮我了?”
张民生沉默了很久,说:“我也是中国人。好了,我该走了,这回我得罪了朴正树,我要去处理一下事情。”
“等等。”许之仁拦住了他,说,“你刚才说的话算不算数?我要把秘方卖给你,我想通了,以我一人之力,再怎么努力,也治不了多少人,你拿着药方去开个药厂,然后去赚外国人的钱!”
张民生愣了愣,大笑起来。
几个月后,一家新的药厂拔地而起,总经理正是许之仁……
中国爷们
抗战已经到了1943年,在云南的深山里,有一个老泥瓦匠,名叫阿满。阿满老人的身体从去年开始就不太好了,经常生病,最近更是像病入膏肓了一样。因为几个月前,他的儿子旺福去镇子上卖草药,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了。听人说是被抓了壮丁,去修滇缅公路,要命的是都不知道是哪个部队抓的,目击者说那些兵们抓了旺福就走了,什么话也没留下。阿满老人日思夜想,常常是老泪纵横。
村里有人看到他这般失魂落魄的样子,不忍心,就对他说:“滇缅公路已经修好了,那里有军队驻扎,你不如去那里找个长官问问,说不定他们能知道呢!”
修滇缅公路这事阿满老人是知道的,从去年初一直修到八月。据说是日本鬼子入侵中国后,上方在明知无法抵挡敌人正面攻击的情况下,决定修一条这样的公路,如果修成,就等于后方有一条补给线了,对战事极为有利……因为当地的年青人都当兵了,部队的长官还亲自来村里动员老弱妇孺上工地。而阿满老人当时病着,没能去。只听到时不时的从远处传来的一阵阵开山放炮声,震得天地都在颤抖。
阿满老人听了村里人的话,觉得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于是就背着干粮出发了。打听了很多地方,走了很多部队,但人海茫茫,哪里有儿子的影子。
这天,阿满老人来到了昌淦桥前。昌淦桥下是怒涛滚滚的澜沧江,阿满老人想起别人向他诉说修这座软铁索桥的过程――当数百劳工和无数骡马把材料从缅甸的仰光穿越近千里的丛林拉到此处后,桥塔已经搭好了,但还需要人将铁索拉到对岸去。船根本就不行,一下去就被礁石撞得粉碎。只能让人带着一头系了钢索的长绳子下水游过去。征令一出来,便立即有人站了出来,只是这些人下了水后大多都没有再上来……
桥的一端有一群人在那里抢修桥面,几个大石辗子在众人整齐的口号下规规矩矩地压着不知道为啥而暴出来的坑洞。有个军官正在指挥着,阿满老人一看,这长官他认识,去年的时候就是他到自己家去动员他上工地的。问了旁边的人,知道他叫高亮,是个连长,也是抢修队的队长。高亮拿着喇叭筒,声嘶力竭地喊着。阿满老人心想,就先问问他吧。
阿满老人走到高亮跟前,问道:“长官,你还记得我吗?”高亮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才说道:“哦,好像有点印象,对了,我记起来了,去年我到你家去动员你上工地,你借病推拖了。”
“不是借病,是真的病了!”
高亮无所谓地说:“你有什么事?”
“我向你打听个人行吗?”阿满老人就把儿子的名字和相貌特征都说了。高亮听了连连摇头,说这么多部队他怎么可能知道。
“可是我听别人说他是被抓来修路了。”
高亮很不耐烦地挥挥手说:“修路的有二十万人,我能每个人都认识吗?你还是赶紧回家吧,这兵荒马乱的,你一老头到处跑太危险了!”
阿满老人失望极了,谢过高亮后,正准备走,一眼却看到高亮的神色有些不对,他的眼光像是在故意躲闪他,再看看身边的那些抢修队的人,也个个都在躲闪着,心里一愣,想了想说:“你们这还要不要人?我能不能参加你们?”高亮直摇头,说:“你能护住自己就行了,还护什么桥?”
阿满老人在心里已经肯定了他们认识儿子,可是他们为什么不说出来了呢?不过他没有再说下去,反正知道了高亮他们驻扎在这里,先去找个地方住下,然后就天天来纠缠高亮,看他说不说。
正走着,突然背后一阵惊叫,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回过头来一看,就见一个白花花的东西向自己飞扑而来,顿时就愣在那一动不动了。就在那东西直奔眼前时,阿满老人突然感到有人狠狠地推了自己一把,然后就听到一声惨叫。等到他从地上爬起来时,这才发现是刚才那是一个失去控制的大石辗子,高亮倒在地上,那个辗子辗过了高亮的右手,余势不减,骨碌碌地滚下了澜沧江去。
阿满老人一来这一辈子没受过别人的情,二来也确定他们认识自己的儿子,所以在高亮受伤那天开始,他主动参加了抢修队。闲下来时他总是向队友有意无意地打探儿子的消息,可是大家都是含糊其辞的,这更让他怀疑了。想到儿子那懦弱胆怯的性格,心里一凉,难道儿子做过对不起他们的事?这么一想,加上这些日子来亲眼目睹鬼子飞机疯狂炸桥的举动,倒让他不那么想儿子了,取代的是与队友们同仇敌忾的想法。
过了些日子,高亮回来了,只是他的右手已经没有了。
“队长,你可回来了!我……”阿满老人正要说出自己的喜阅之情,可是一眼看到高亮空着的右手,又羞愧得说不出话来。
高亮看了看他,说:“你怎么还在这里?不去找你儿子了吗?”
“不找了,在护桥的这段日子让我想明白了很多事,不把鬼子赶出中国,咱老百姓就是一家团聚了也不能长久。旺福他的命怎么样,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高亮脸一沉,说:“谁答应收下你了?我是队长,我不同意你加入!”
“啥?”阿满老人跳了起来,“凭什么不要我?”
高亮阴着脸说:“你年纪太大了,不合适。回头你就去把这月的工钱领好走人!”说着,不顾阿满老人反应,转身就走。